这时,陆熙才轻轻开口,“以稚龄担此重任,很辛苦吧。”
南宫楚轻轻“嗯”了一声。
南宫勖会赞她“做得不错”,长老们会敬畏她的手段。
子弟们会恐惧她的权柄。
也唯有在陆熙面前,这些话才能倾述。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后来……星若出生了。”
“我突然觉得,我对这个家族的所有承担,有了一个更具体的投射。”
“我开始将我学会的一切,那些我曾暗自抵触的规则、权衡、隐忍,一点一点,教给她。”
“我教她仪态,教她驭下,教她如何在各方势力间周旋。”
“我看着那双最初清澈懵懂的眼睛,渐渐变得沉静,”
“变得……在某些时刻,冰封起自己的情绪。”
“我看着她越来越优秀,越来越有家主的风范,也越来越像……”
她停顿了很久,
“……越来越像我。不,是越来越像主母应该有的样子。”
“那时,我心里很复杂。一方面,作为母亲,看到她能立足于这复杂的家族,我感到欣慰。”
“但另一方面,”
“我又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我仿佛亲手,把我曾经失去的某种东西,也从她身上拿走了。”
“我成了那个打造新牢笼的人。”
“再后来,有了星柒。”
提到小女儿,南宫楚的神情再次变化,那是一种更加柔软也更具象的痛苦。
“星柒的性格……和她姐姐不一样。”
“天真,爱笑,对世界充满好奇。”
“抱着她,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好像……也短暂地触碰到了那个被锁住的自己。”
“但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真正地去体会‘分家’这两个字的分量。”
她的语气变得艰涩。
“我看着那些和我流着相近血脉的孩子,因为不是嫡长,就必须在七岁时被种下心蛊,从此命运不由己。”
“我主持过那种仪式,看着那些孩子惊恐或茫然的眼睛……我的手在袖子里是抖的。”
“我越来越理解他们的不甘、恐惧,甚至怨恨。”
“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我无法想象星柒将来也要经历那样一刻。”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可是,坐在这主母的位置上,我又必须维护这条铁律!”
“我必须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家族的稳定,为了长远的平衡!”
“我必须对那些同样心如刀绞的分家父母说:这是规矩,为了家族。”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陆熙,
“陆道友,你明白吗?我每一天都在被撕裂!”
“一边是身为主母必须扛起的责任。”
“一边是作为母亲,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情感!”
“我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拉扯,快要……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倾诉戛然而止,肩膀微微起伏。
她低下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夜,深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声音。
陆熙听完她漫长的倾诉,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了然。
待她情绪稍缓,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露出疑惑的表情,轻声开口:
“阿楚,说了这么多,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星若和星柒的父亲?”
话音落下的刹那,南宫楚整个人如遭雷击!
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原本还含着泪光的眸子瞬间空洞失焦。
唇瓣血色尽褪,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脸,只能看到她捧杯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
陆熙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
南宫楚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沙哑,语无伦次。
“我…他…”
“他…很早就不在了。”
陆熙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追问“怎么不在的”、“何时不在的”这类问题。
他依旧只是坐着,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南宫楚的心理防线在那平静的目光下寸寸瓦解。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
终于挤出了第二句,声音低如蚊蚋,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
“不…我…我其实…不知道他是谁。”
说完这句话,她肩膀猛地垮塌下去,头埋得更低,不敢去看陆熙的表情。
【他会怎么看我……】
【一个连孩子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女人……】
【身为世家主母,却如此……不贞?不检点?放荡?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会不会从此轻看我,甚至……厌弃我这不堪的一面?】
羞愧、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在这自我折磨中,南宫楚打算坦白,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陆熙。
“我……我……星若和星柒…她们…都是我……”
“阿楚。”
陆熙的声音轻轻响起,他缓缓摇头:“若是不想说,便不用说。”
南宫楚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陆熙。
陆熙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也不曾告诉他人。”
“这无关于品德,只关乎个人隐私。”
“在我眼中,阿楚你一直是那个在逆境中扛起家族重担,竭力守护子女的坚韧女子。”
“至于其他,不过是人生画卷上的些许笔墨。”
“并不妨碍这幅画的整体风骨。”
南宫楚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极轻地说道:“谢谢你,陆道友……”
陆熙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温润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角。
“说出来,是否觉得心头轻了些?”
南宫楚轻轻点了点头,她转过脸,目光投向庭院上方那片夜空。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变得悠远。
“陆道友,其实我想了很久……挣脱牢笼,或许本就没有意义。”
“就算我动用所有心机和手段,帮星柒躲过了心蛊。”
“她依然要在森严的规矩里长大,在未来为家族争取利益。”
“就算东郭源……他能排除万难,真和古月在一起了。”
“未来呢?家族与外族的隔阂、资源分配的纠葛、子嗣的归属……”
“新的牢笼总会出现。”
“这个世界,本就是由无数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牢笼构成的。”
“家族是,规矩是,人心里的恐惧和欲望……也是。”
她缓缓垂下眼帘,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看得越多,想得越透,越觉得……挣扎本身,或许才是最累的。”
“我现在……好像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