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四壁皆砌了暖阁，架上堆满了竹简、绢帛与新近刊印的麻纸书册，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气中凝成了一股沉静的气息。
算起来，曹子曦已经在这书房里泡了整整三天。除去每日辰时起身用早膳，午时在软榻上小憩半个时辰，余下的时光，她几乎都埋首在书堆之中。
案头原本堆着两摞齐腰高的书册，一摞是大汉沿用百年的《九章律》与《傍章律》；另一摞则是各州郡呈报的奏报卷宗，此刻都已被她翻阅过半，分门别类地码在了案几两侧，只余下薄薄一叠尚未看完。
烛火不知换了几茬，灯花簌簌落在黄铜烛盘里，积了浅浅一层，映得她眉宇间的倦色都柔和了几分。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指尖蹭到了些许淡淡的墨痕，那是昨夜挑灯夜读时不小心沾上的。
她并非孤身一人。书房西侧的软榻上，甄宓正倚着凭几，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账本，看得专注。阳光透过窗纱，在她月白色的素纱襦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鸦羽般的长发松松挽着一个随云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垂眸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手边的汝窑白瓷茶盏里，碧色的茶叶还冒着袅袅热气，那是曹子曦特意让人备下的贡茶，清冽回甘，最能提神。偶尔，她会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案，落在曹子曦专注的侧脸上，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宓儿，你说这些官员，是不是都把心思花在了钻营上？”曹子曦忽然放下手中的一卷绢帛奏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喟叹。
她随手将那卷奏报扔在一旁，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是豫州刺史送来的，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通篇不是称颂皇恩浩荡，便是夸赞丞相贤德，辞藻华丽得如同锦绣堆，翻到最后，才用一行蝇头小字提了句“豫州今夏略有旱情，已饬令各县开仓赈济”，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注脚。
甄宓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样的抱怨，她已经听了无数次，从曹子曦开始研读荀令君送过来的陈年奏报开始，她的嘴巴就没停过。
她放下账本，指尖轻轻拂过纸页上墨迹未干的账目，声音温软如春水：“知足吧。我听父亲说过，丞相素来不喜繁文缛节，这些奏报，已是各州郡精简过的了。若是换了从前，怕是连请安的折子，都要写满三卷绢帛，从天气说到节气，再从节气说到五谷丰登，最后才绕回正题呢。”
曹子曦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眼角的倦意也消散了几分。她仰起头，脖颈向后舒展，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像是久未上油的门轴。连日来低头看书，她的脖颈早就僵硬得厉害。
甄宓见她这般模样，索性放下手中的账本，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她微凉的脖颈，指腹循着经络，缓缓揉捏起来。
指尖的力道恰到好处，带着熟悉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大半的疲惫。
“嗯……舒服。”曹子曦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微微侧过头，仰着下巴，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脖颈，锁骨在绯红色的锦袍领口下若隐若现。目光灼灼地看向身后的甄宓，阳光落在甄宓的脸上，勾勒出她清丽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着，眼底映着窗外的春光，清澈明亮。
曹子曦心头一动，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蛊惑：“嘿嘿，宓儿，给点动力呗？”
甄宓看着她那副略带戏谑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几分，连带着眼角的梨涡都浅浅地陷了下去。她非但不恼，反而微微俯身，柔软的唇瓣带着茶香，轻轻落在曹子曦的唇角，一触即分，像蜻蜓点水般轻柔。
曹子曦哪里肯轻易罢休，她反手勾住甄宓的后颈，轻轻一带，便将人拉得更近。
温热的吻再次落下，带着檀香与茶香的气息，缠绵悱恻。直到曹子曦觉得心头因奏报而起的燥意都消散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指尖还眷恋地摩挲着她泛红的唇角。
甄宓微微喘着气，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曹子曦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眼底却满是笑意：“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曹子曦舔了舔嘴唇，一脸回味地笑了，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这叫红袖添香，自古才子佳人，不都该是这般光景么？”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未名低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主子，山庄的郭小姐传来信，说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郭子姌？”曹子曦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火，连日来的倦意一扫而空。她拍了拍案几，语气里满是惊喜：“这子姌办事，效率竟这么高！”
她转头看向甄宓，两人相视一笑，眼底都透着几分期待。曹子曦当即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轻快：“走，宓儿，收拾东西，我们去山庄住几天，正好避避这府里的沉闷气。”
甄宓含笑点头，转身便吩咐门外的侍女，让下人去收拾行囊。曹子曦的目光扫过案头那些已经分门别类的书册，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把那些关于法律条例的书册都装好，用那个紫檀木的书箱，一并带到山庄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将两旁的树木染上了一层暖黄。公主府的马车轺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而规律的“轱辘”声。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西域进贡的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曹子曦刚靠坐在软垫上，便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小身影，不由得嘴角一抽，颇有些无奈地看向甄宓：“怎么还带着她们？”
甄宓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孩子们在府里闷了许久，每日不是读书便是习武，早就嚷嚷着要出去走走了。带她们去山庄放放风，也好劳逸结合，省得憋出病来。”她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曹悦。
曹悦瞧见甄宓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手脚并用地爬到曹子曦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晃了晃，软糯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姑母，宓姨说得对嘛！悦儿已经好久没见到小羽了，我保证，去了山庄也不会落下功课的，每日的《论语》，我都背给你听，好不好？”
曹子曦被她晃得头晕，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别摇了，我答应你还不成？”
她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曹悦小巧的鼻子，眼底满是宠溺，“就你鬼机灵。不过，你得看好你弟弟曹叡，不许他有事没事就去叨扰你宓姨，知道吗？宓姨这些日子，也累得很。”
曹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姑母为什么总在意弟弟黏着宓姨呢？
她皱着小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摇了摇头，拉着曹叡的小手，一起撩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街景。街市上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琳琅满目的糖人、面塑，看得两个孩子眼睛都直了，小嘴巴里不停地发出“哇”的惊叹声。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城外的山庄。一行人刚安顿下来，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郭子姌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子曦，这次可真是收获颇丰！”郭子姌一进门，便兴奋地说道。
她办事利落，这次曹子曦托她广招寒门士子，她原本还愁眉不展，想着大汉重门第，怕是没几人愿意来。可谁曾想，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各州郡张贴了寻贤令，居然引得无数寒门士子争相前来，如今山庄的后院，都已经住满了人。
曹子曦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短短十天时间，便能汇聚如此多的人，绝不是她曹子曦的名声能办到的。她挑了挑眉，目光落在郭子姌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你是怎么做到的？莫不是用了什么法子？”
郭子姌挠了挠头，笑得有些得意：“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张寻贤令罢了。”
曹子曦瞅了她一眼，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郭子姌连忙从袖中取出那张寻贤令，递了过去。
曹子曦接过一看，前面的内容都中规中矩，无非是招募贤才，共襄盛举，可看到最后一行，她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吼道：“每月月银一贯铜钱？郭子姌，你这是抢钱啊！你去看看市面上，哪家的夫子月例能有一贯？”
她只觉得心疼得厉害，一贯铜钱，足够寻常百姓家过活大半年了，这一下，岂不是要掏空她的家底？
甄宓听到动静，连忙从内室走了出来：“怎么了？什么一贯铜钱，惹得你这般生气？”
郭子姌被曹子曦的吼声吓了一跳，连忙躲到甄宓身后，小声解释道：“宓姐，是这么回事。子曦不是让我广招寒士嘛，我想着，这些寒门子弟，大多家境贫寒，连糊口都成问题，若是不给点甜头，谁愿意大老远地跑来这山庄？所以我便在寻贤令上写了，只要通过考核，每月月例一贯铜钱。”
甄宓看着那张寻贤令，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这钱……确实不少了。”
“可不是嘛！”郭子姌苦着脸说道，“我也是没办法，若是没有这么高的月例，怕是连人都招不来。”
曹子曦一阵无语，她就说，凭她的名声，哪里能引得这么多寒门士子前来。她瞪了郭子姌一眼，语气缓和了几分：“罢了罢了，木已成舟，说这些也没用。你可有整理那些人的资料？我倒要看看，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招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才。”
郭子姌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叠麻纸，递了过去：“都在这里了，一共五十人，每个人的籍贯、特长，我都一一记下来了。”
曹子曦接过资料，坐在书桌前，认真地翻阅起来。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些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寒门贤才。她按照自己的需求，将那些精通律法、擅长农事、通晓兵法的人一一挑了出来，最后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人。
曹子曦沉吟片刻，将资料放在案头，沉声道：“去，把这五十人都喊到演武场去，我要亲自考核。”
片刻之后，山庄的演武场上，五十名寒门士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了几排。
他们大多穿着粗布衣衫，有的甚至打着补丁，面色带着几分菜色，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缘故。但他们的目光却都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面对曹子曦一行人，他们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
曹子曦与甄宓、郭子姌三人并肩走了进来。春日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曹子曦身着一袭绯红色的锦袍，腰束玉带，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甄宓则是一身素色襦裙，温婉清丽；郭子姌穿着劲装，英姿飒爽。二人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士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并无半分亵渎之意，纯粹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让人无法生厌。
郭子姌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公主殿下，这位是公主妃。此次招募贤才，便是殿下的主意。”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他们中不少人都听闻过那场打破世俗的婚礼，听闻曹子曦公主不仅娶了女子为妃，更被授予了宗室继承权，这在重男轻女的大汉，简直是闻所未闻。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率先站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朗声道：“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虽出身低微，却也读圣贤书，知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不屑于与女子为伍！”
他这一番话，像是点燃了引线，顿时有不少人附和起来，纷纷站出来表示不愿为女子效力。曹子曦看着这些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这里，来去自由。诸位若是不愿留下，现在便可去账房领了此次前来的路费，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这话一出，演武场上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甩袖离去，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五十人的队伍，便只剩下了二十四人。
曹子曦的目光缓缓扫过剩下的这二十四人，眼神平静无波：“你们为何没有走？难道不觉得，在一个女人手下做事，是一种羞辱吗？”
她话音刚落，一个少年便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眼神清亮，丝毫不怯场。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殿下，草民以为，无论男女，只要有能力，能办实事，便值得追随。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有能者居之，与性别何干？”
曹子曦不由得笑了起来，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少年：“天下人之天下，说得好！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有能力的人？”
少年闻言，当即跪了下来，语气诚恳而坚定：“殿下或许忘了，数年前，正是殿下推广的占城稻，让我等贫苦百姓得以饱腹。那年关中大旱，若非殿下的新稻种耐旱高产，草民怕是早就饿死了。普天下，能真正解百姓果腹之苦的，唯有殿下一人！”
“说得好！”一个年长者紧跟着站了出来，眼眶微微泛红，“草民来自无极县。二年前，乌桓铁骑攻城，烧杀抢掠，若非殿下带领女卫驰援，无极县早就成了一片废墟。草民的妻儿，皆是殿下所救，此生能为殿下效力，乃是草民的荣幸！”
“我等亦是如此！”三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齐声说道，语气铿锵有力，“我们前来，并非为了那一贯铜钱的月例，而是奔着殿下来的。只要殿下需要，我等便是殿下手中的利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下的人见状，纷纷跪了下来，齐声高呼：“我等愿追随殿下，共图大业！”
郭子姌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她原本以为，这些寒门士子会介意曹子曦的女子身份，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深明大义。她不由得在心中暗道：看来，这天下，真的要变了！
曹子曦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中亦是激动难平。她一直知道，大汉的门阀制度早已腐朽不堪，寒门之中，藏龙卧虎，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如今，这些人愿意真心追随自己，便是她成就大业的根基。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异常坚定：“或许这就是缘分，你们，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才！”
她缓步走到那个少年身边，伸出手，轻轻将他扶起。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温暖：“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少年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曹子曦：“义阳邓军！”
那三个年轻人也齐声报上名来：“河北石苞！”“贾逵！”“梁习！”
随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演武场上响起，清晰而响亮：
“无极李文！周舟！孙希！王挈！王妄！赵昭！钱瑜！”
“山东吴戈！郑骁！王勇！”
“谯县乔隶！乔延！丁仪！许由！徐虎！丘平！张赫！”
“合肥章义！包正！徐岩！”
曹子曦将这些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些名字，将会响彻整个北方，乃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