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粳米粥的清香、桂花糕的甜润,还有丁夫人惯用的沉水香气息,熟悉得让人心安,却又让她心头愈发沉重。
“曦儿来了,快坐。”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素色绫罗裙,鬓边仅簪一支白玉簪,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却难掩端庄气度。她抬手示意曹子曦落座,目光掠过女儿略显紧绷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曹子曦依言坐下,面前的食案上早已摆好了精致的早膳:白瓷碗中盛着温热的粳米粥,旁边放着一碟切得整齐的酱瓜、一笼小巧的水晶虾饺,还有她幼时最爱的蜜糖蒸糕。
可曹子曦却没什么胃口,手中的玉筷拈起一块蒸糕,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眼神飘向殿外,心思显然不在这桌早膳上。丁夫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粥,又用银箸夹了些酱瓜,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一旁侍立的曹嬷嬷是看着曹子曦长大的,见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直到丁夫人放下碗筷,拿起锦帕轻轻擦了擦嘴角,这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好了,这么早就特意过来陪我这老骨头用膳,倒是难得。说吧,有什么事?”
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这般心不在焉,定是有要事相求。
曹子曦闻言,心头一紧,手中的玉筷“当啷”一声落在食案上。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丁夫人身边,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动作干脆利落,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姐!”曹嬷嬷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想扶,却被丁夫人抬手制止。
丁夫人一愣,端着锦帕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满是错愕。这一跪,究竟是多大的事?她心中咯噔一下,原本还算平和的心境瞬间提了起来,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曹子曦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女儿想请母亲同意一门婚事。”
说罢,她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额头与金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丁夫人悬着的心骤然一松,脸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笑意,连带着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这事,多大点事,值得你这般郑重。”
她抬手抚了抚鬓角,眼底满是欣慰,“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早该有个归宿了。说说,看上哪家的贵公子了?是世家的青年才俊,还是你父亲麾下的得力干将?”
曹嬷嬷也松了口气,脸上立刻堆起姨母笑,凑上前道:“小姐眼光向来高,能入小姐眼的,定是个文武双全、相貌堂堂的好儿郎”
殿内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温暖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金砖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可曹子曦却觉得浑身冰冷,那股释然的暖意丝毫未能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女儿看上的,并非什么公子。”
丁夫人脸上的笑意一僵:“哦?那是……”
“是甄逸的女儿,甄宓。”曹子曦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开,“女儿爱慕她已久,今日前来,是想请母亲成全,让女儿娶她。”
“哐当——”
丁夫人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落地,碎裂成无数片,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惊得曹嬷嬷连忙上前,扶住丁夫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急切地问道:“小姐,你说什么?你喜欢甄宓?那可是个女子啊!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曹子曦缓缓抬起头,额头上还带着磕出的红印,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看向丁夫人,一字一句道:“母亲,你没听错。我曹姝,心悦甄宓,想娶她为妻”,她连自己的本名都报了出来,像是在强调这份心意的郑重。
“啪!”
清脆的掌掴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丁夫人猛地站起身,扬起的手掌带着十足的力道,狠狠甩在了曹子曦的脸上。曹子曦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瞬间溢出了血丝,火辣辣的疼痛顺着脸颊蔓延开来,直达心底。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曹子曦,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曹操的女儿,是丞相之女,怎能说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女子与女子成婚,这要是传出去,曹家的颜面何在?你让你父亲如何在世人面前立足!”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悉心教养长大的女儿,竟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认知里,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的,与女子相恋成婚,简直是惊世骇俗,是万万不能被容忍的。
曹子曦缓缓转过头,嘴角的血丝顺着下颌滴落,落在洁白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眼的红梅。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膝行着,一点点挪到丁夫人的膝前,仰起头,眼中满是祈求:“母亲,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好,我都认。只求你替我跟父亲求亲,成全我和宓儿。”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与焦灼,“父亲已经有了将甄宓许给曹丕的心思,我等不及了,我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丁夫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是不是那个甄宓!是不是她蛊惑你、诱导你!”
在她看来,一定是那个甄宓心怀不轨,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才让自己的女儿变得如此荒唐。袁家败落,子曦杀了她的丈夫,必定是想借着子曦向曹家报复,才想出这般恶毒的计策!
“不是的!”曹子曦用力摇了摇头,眼眶泛红,却依旧坚定,“与她无关,是女儿先动的心,是女儿爱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女儿就知道,这辈子,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爱?”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崩溃与绝望,
“女子之间,何来的爱!简直是无稽之谈!定是那甄宓的阴谋,是她想毁了你,毁了曹家!”她像是突然找到了症结所在,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对,一定是这样!她是为了报袁家覆灭之仇,才故意蛊惑你!我不能留着她,我要杀了她!”
说罢,她猛地转头,对着殿外大声喊道:“曹嬷嬷!快!派人去瑶光殿,把甄宓给我抓过来!我要亲自问问她,究竟用了什么妖术,敢这般算计我的女儿!”
可曹子曦却比她更快一步,猛地站起身,拦住了正要往外走的曹嬷嬷。她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刃瞬间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那匕首是她平日防身用的,此刻却成了她逼迫母亲的工具。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快把刀放下!”曹嬷嬷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想夺下匕首,却被曹子曦眼神中的决绝逼得不敢上前。
丁夫人看着女儿脖颈上的寒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曹子曦,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失望与痛心:“曹子曦,你当真为了一个甄宓,就要这样逼母亲吗?”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曹子曦的眼中滚落,顺着脸颊滑落,与嘴角的血迹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股悲壮。“阿母,女儿不想的。”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与无助,“可我与宓儿是两情相悦,我们心意相通,早已分不开了。是女儿先招惹的她,即便没有她,女儿也绝不会和任何男子成婚。阿母,女儿的心意,从来都不在男子身上。”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丁夫人。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连忙扶住身边的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曹嬷嬷连忙上前替她顺着气,低声劝慰:“夫人,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小姐也是一时糊涂,您慢慢劝,她会明白的。”
丁夫人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松动:“好,就如你所说,两情相悦。”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我可以替你去跟你父亲求亲。可你想过没有,你父亲会同意吗?女子与女子成婚,这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你让曹家的颜面置于何地?让天下人如何议论曹家?”
曹子曦见母亲松了口,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连忙放下匕首。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与血迹,语气瞬间冷静下来,不复之前的脆弱,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洞悉:“父亲会同意的。”
丁夫人一愣:“你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父亲心中,曹家的基业永远是第一位的。”曹子曦缓缓开口,眼神深邃,像是看透了曹操的心思,
“父亲早就知道,仓舒的病并非意外,与曹丕脱不了干系。他也清楚,曹丕心胸狭隘,手段狠辣,绝非能继承大业的良主。可眼下,父亲的儿子们要么早夭,要么不堪大用,能指望的,只有叡儿。父亲一心想培养叡儿,让他将来能扛起曹家的大旗。可叡儿年纪尚幼,根基未稳,身边需要有人为他扫清障碍,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替他斩除荆棘。而我,就是父亲选中的那把刀。”
丁夫人眉头紧锁,沉思片刻,瞬间抓住了关键:“你父亲想让你辅佐叡儿,为他扫清障碍,这一点我能理解。可这与你要娶甄宓,有什么关系?难道娶了她,就能帮到叡儿?”
“自然能。”曹子曦点头,语气笃定,“父亲心中一直有顾虑。他想让我手握大权,替叡儿稳固地位,可又怕我将来嫁人,这份权力会随着我嫁入夫家而旁落,甚至可能成为他人威胁曹家基业的利器。他一直在犹豫,如何才能让我毫无后顾之忧地为曹家效力。”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而我,本就无意于男子,且难生育子嗣。如今我要娶的是甄宓,是女子,这辈子都只能安心留在曹家,为曹家效力。我没有子嗣,将来手中的权力无论多大,最终都只能交还到叡儿手中,不会落入外人之手。母亲,您想想,与曹家的千秋基业相比,女子成婚这点忌讳,又算得了什么?父亲是个权衡利弊的人,他一定会做出最有利于曹家的选择。”
丁夫人听完这番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得陌生又遥远。那个曾经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心思缜密,连曹操的心思都能揣摩得这般透彻?甚至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将自己的人生、将父亲的谋划都算计在内?
“你……你竟然为了那个甄宓,筹谋到了这种地步。”丁夫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甚至还有一丝心寒,“连你父亲的心思都被你当作筹码,你为了她,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子曦,你可知‘孝’字为何物?你这般忤逆,这般算计,对得起我和你父亲的养育之恩吗?”
她猛地拔高声音,语气中满是愤怒与痛心:“你个不孝女!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曹子曦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愧疚,却依旧没有退缩:“母亲,女儿知道自己让您伤心了,可女儿的心意已决,绝无更改的可能。”
“你还敢顶嘴!”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外,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个不孝女拖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入昭阳殿半步!”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入,正要上前,曹嬷嬷连忙拦住他们,转身拉住曹子曦的胳膊,低声劝道:“小姐,你快走吧!夫人还在气头上,你现在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生气。难道你想气坏夫人的身体吗?有什么事,等夫人消了气再说也不迟啊。”
曹子曦身体一颤,看着丁夫人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痛楚,心中一阵绞痛。她对着丁夫人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额头再次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母亲,女儿不孝,不能听您的话。女儿这就去殿外跪着,一直跪到您同意为止。”
说罢,她站起身,转身走出昭阳殿,在殿外的青石板路上,挺直了脊背,双膝一弯,再次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丁夫人站在殿内,透过雕花窗棂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只觉得气血翻涌,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直直地晕了过去。
“夫人!夫人!”曹嬷嬷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丁夫人,大声喊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一时间,昭阳殿内乱作一团,宫女们惊慌失措地奔跑着,传太医的呼喊声、曹嬷嬷的焦急劝慰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王宫的宁静。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宫。
曹操正在书房处理政务,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墨汁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片黑色的墨迹。他放下毛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阿英知道了,也好。只是他没想到,子曦竟然会用这般决绝的方式,逼迫丁夫人松口。这个女儿,性子倒是随了他,够狠,也够有魄力。
而在卞夫人的宫殿内,卞夫人正端着茶盏,听着宫女的禀报,脸上满是诧异与不解。她放下茶盏,看向一旁前来请安的曹丕,皱眉道:“这母女俩到底在搞什么鬼?”
曹丕端坐在一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他想起昨日在瑶光殿外,被曹子曦羞辱的狼狈模样,想起甄宓那副清冷绝俗、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心中的恨意便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冷笑一声,语气阴鸷:“母亲放心,不管她们搞什么阴谋诡计,儿子定不会放过她们
瑶光殿内,甄宓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昭阳殿的方向,神色担忧。
未名快步走进殿内,低声道:“甄主子,昭阳殿的消息传来了,主子……主子跪在殿外了。”
甄宓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书卷掉落在地。她早有预料,可当听到她真的跪在冰冷的殿外时,心中还是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恨不得立刻冲到昭阳殿外,陪在子曦身边,可她不能。
她如今身份敏感,若是贸然前往,必定会引起曹操的怀疑,甚至会让子曦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曦儿,你一定要撑住。”甄宓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底满是心疼与坚定。
她转身将早已写好的信,递给未名,郑重道:“未名,这封信,你亲自送到我母亲手中”
看着未名离去的背影,甄宓再次望向昭阳殿的方向,目光悠远而坚定。
“曦儿,你放心。”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这一切,甄氏将会是你最忠实的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