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府的秋风一日寒过一日,云裳阁后院那几盆菊花却开到了最盛。结案后的些许安宁里,韩爽提着一个不起眼的藤编药箱,敲开了苏婉娘的房门。
“苏姐姐,今日得空,我想看看你脸上的旧伤。”韩爽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苏婉娘正对镜理着发鬓,闻言指尖微顿,铜镜里映出的面容清雅,唯有左颊上那道淡粉痕迹,像洁白宣纸上一点无意滴落的浅朱,虽不狰狞,却总在特定光线下提醒着过往。
“韩姑娘费心了。这疤……多年了,能淡化成这样,我已很知足。”苏婉娘转身,笑容温婉,眼底却有一丝藏得很好的、对“彻底修复”既渴望又畏惧的复杂情绪。
韩爽将药箱放在妆台上,打开,里面并非寻常膏药瓶罐,而是几个质地温润的玉盒,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还有几个小巧的琉璃瓶,内里液体在光下泛着极淡的、灵气盎然的莹泽。
“姐姐既唤我一声妹妹,我自当尽力。”韩爽执起她的手,声音放得更柔,“你可知,我家现在并非寻常农户或商贾?”
苏婉娘点头:“听韩……听你大哥提过一两句,说你现在是祁大将军府的少夫人,还有个医术很好的师父。”她顿了顿,眼中露出恍然与些许不可思议,“莫非,是那位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药王谷?
韩爽含笑接道,对,“药王谷谷主是我师父。”我是少谷主。她拿起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是凝脂般的莹白膏体,异香清冽,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这是‘玉肌生莲膏’,主料是雪山顶的玉髓莲,配以数十种珍稀药材,在特殊环境下淬炼而成。对于陈年疤痕、毒素残留有奇效。”她又指向琉璃瓶,“这是‘清灵原露’,能净化肌理,焕发生机。”
苏婉娘看着这些显然非凡物的药具,心中震动。“这太珍贵了,我……”
“姐姐,”韩爽打断她,眼神诚挚,“你与我大哥两心相许,便是我至亲之人。药再好,用在值得的人身上,才是物尽其用。更何况……”她狡黠一笑,“姐姐容颜若复旧观,我大哥怕是更要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也算大功一件。”
苏婉娘被她打趣得脸红,心中暖流涌动,那点畏惧被冲淡了许多。她轻轻点头:“那……便有劳妹妹。”
治疗并非一蹴而就。韩爽解释,因是陈年旧毒深入肌理,需分三步:先以银针渡入一丝“清灵原露”,逐步化解沉积的微量毒素;再外敷“玉肌生莲膏”,配合特殊手法按摩,刺激肌肤深层再生;最后还需内服一段时日的调理药膳,固本培元。
过程有些繁琐,但苏婉娘极其配合。每日黄昏,韩爽便来小院。银针极细,刺入时只有微凉触感,随后便是一缕温润气息渗入,疤痕处隐约的、连苏婉娘自己都快忽略的轻微紧绷感,竟真的在一次次治疗中缓缓消融。
药膏更是神奇,敷上后清凉舒适,次日晨起洗净,便能感觉疤痕处肌肤细腻了些许,颜色也一日淡过一日。苏婉娘自己对着镜子,都能看出那变化。
更让她惊讶的是韩爽所用的“清灵原露”。那液体看似寻常,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生机。有一次她不小心划伤手指,韩爽滴了一小滴上去,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敛,第二日便只剩一道浅红细线。苏婉娘心中暗惊,知这必是药王谷不传之秘,甚至可能涉及更玄妙的领域,但她体贴地不问,只将这份震撼与感激深埋心底。
治疗期间,韩钧来得更勤了。他虽不懂医术,却坚持在一旁陪着。有时是安静地看韩爽施针敷药,有时是等治疗结束后,陪着苏婉娘在院中散步,说些官场趣事或临淮府的新鲜见闻。他目光灼灼,追随着她脸上日渐微妙的变化,眼中的欣喜与心疼交错。
“其实……即便不能完全消除,现在这样,我也很好了。”一次散步时,苏婉娘轻声道。疤痕淡化得很快,如今已只剩极淡的一抹影,需得凑很近才能看清轮廓。
“嗯。”韩钧握紧她的手,“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好的。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温柔,“我知道这疤是你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你为我受过的苦的见证。若能将它抚平,让你从此不必在阳光下下意识侧脸,让你能真正坦然面对所有目光,我比什么都高兴。”
苏婉娘眼眶微热,靠在他肩头。是啊,她介意的或许从来不是美丑,而是这疤痕所代表的无力与伤痛。若能抹去,便是与那段黑暗过往的真正告别。
又过了半月,治疗进入尾声。这一日,韩爽施针敷药后,没有立刻让苏婉娘净面,而是让她静坐片刻。她自己则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更小的白玉瓶,瓶身刻着繁复的云纹。她神情颇为郑重,只倒出一滴近乎无色、却隐隐有光华流转的液体,混入最后的药膏中,轻敷在苏婉娘疤痕最后的痕迹上。
“这是最后一步了,”韩爽轻声道,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按摩,“此乃‘归元灵萃’,极为难得。姐姐闭目静心,细细感受。”
苏婉娘依言闭眼。初始只觉得药膏处温温热热,随即那热量仿佛活了一般,丝丝缕缕渗入肌肤最深处,所过之处,不仅疤痕残余的微弱滞涩感荡然无存,连周围肌肤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变得通透莹润。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传遍全身,连带着这些日子因查案、风波而积攒的疲惫都消散了许多。
约莫一炷香后,韩爽让她去用特制的药露净面。清水拂过脸颊,触手所及,肌肤平滑如玉,再无丝毫异样。苏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看向镜中。
铜镜或许不够清晰,但她看得分明——左颊上,那道跟随她数年、承载着恐惧、牺牲与别离的淡粉痕迹,已然消失无踪。肌肤光洁如初,匀净细腻,甚至因灵药滋养,比右颊更显莹润几分,透着健康的光泽。
她怔怔地看着,手指颤抖着抚上那片肌肤。平滑的,温热的,真实的。没有凹凸,没有异色。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印记。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释然与冲击。多年来自卑的闪躲,刻意垂落的鬓发,深夜对镜时的叹息……所有与此相关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悄然崩解。
韩爽轻轻揽住她的肩,无声安慰。韩钧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看着镜中那张恢复光洁、泪眼婆娑却更显动人的容颜,这个轻易不流泪的铁汉,眼眶也骤然红了。他大步走过来,单膝跪在苏婉娘面前,握住她的手,仰头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婉娘……好了,都好了。”
苏婉娘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又看看身边含笑带泪的韩爽,心中被巨大的暖流和幸福感充盈。她用力点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灿烂如阳的笑容:“嗯,都好了。”
疤痕的治愈,不仅修复了容颜,更仿佛一道温暖的光,彻底驱散了苏婉娘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与不安。她变得更加开朗,笑容多了,连绣出的花样都仿佛注入了新的灵气,色彩愈发鲜活明媚。
韩钧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开始正式与苏婉娘商议婚事。虽然京中韩家那边还需正式禀明,但两人心意已定,便先按临淮府的习俗,交换了信物——韩钧送的是一支他母亲留下的点翠玉簪,苏婉娘回赠的是一方自己亲手绣的、图案为他俩姓氏缠绕的鸳鸯锦帕。
婚事初定,韩爽的商行也步入正轨。临淮分号生意红火,更重要的是,借助苏婉娘在本地绣娘、织户中的人脉,以及赵铁鹰的江湖渠道,一个以商行为节点、覆盖江淮部分地区的消息网络悄然铺开。许多关于漕运、官吏、乃至边境的零散信息,开始汇拢到韩爽手中。
然而,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歇。这一日,祁砚之接到一封用特殊火漆密封的密信,来自京城。阅后,他沉默良久,将信纸在烛火上焚为灰烬,眉宇间凝结起前所未有的凝重。
几乎同时,赵铁鹰风尘仆仆地从北边赶回,带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北境几个互市地点近期出现异常的人员物资流动,边境驻军中似有异动传言,草原深处几个大部落往来频繁,气氛诡谲。
“边军那边,韩三叔的旧部也悄悄递了话过来,”赵铁鹰压低声音对韩爽道,“说朝廷近期往北境调的粮草军械,数目与实际到达的有出入,有人在中途做了手脚。还有……似乎有京城某些人的影子,若隐若现。”
韩爽指尖轻扣桌面。临淮府的漕运贪污,北境的军需异常,京城的暗影……这些线索看似分散,却隐隐指向同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网。他们南下查案,或许无意中,已经触动了这张网上某个关键的节点。
而苏婉娘脸上的毒疤虽愈,但韩爽在治疗时,曾以灵泉之力细细感知,察觉那“乌蝮涎”的毒素构成,似乎并非江南常见,倒隐隐有几分北方某些隐秘势力的手法痕迹。这难道只是巧合?
她望向窗外,天色渐暗,云层低压。治愈了旧疤,了却一桩心事,但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风雨欲来。
“大哥的婚事,需得尽快办。”韩爽忽然道,语气坚定,“然后,我们恐怕得提前动身回京了。这临淮府的水,比我们想的要深,而且……已经连通了更汹涌的暗河。”
山雨欲来风满楼。容颜新生的喜悦尚未散尽,更大的漩涡已开始缓缓转动,将所有人的命运,更深地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