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压得人胸口发闷，风刮过隘口时，裹着冰碴子往人领子里钻，像小刀子割肉。百里外的玄冰军阵，黑压压一片，像从冰川上整块掰下来的冻岩，连移动都没声息——只有偶尔闪过的冰刃光，在灰天底下晃一下，刺得人眼疼。
相柳站在了望台上，银冠束着的白发被风扯得贴在颊边，玄色大氅的下摆扫过台面的积雪，簌簌落了一地。他手里捏着玱玹的任命书，指尖摩挲着边缘的朱砂印——那印透了纸背，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指腹发紧。副将在旁边急得搓手：“将军，他们都在搭工事了，怎么还不打？”
“等雪。”相柳的目光钉在敌阵后方那几座冰雕似的玩意儿上，冰蓝色的眼眯了眯，“那是凝冰塔，能聚冰术。他们要等一场能冻住血脉的暴风雪，再把我们的防线整个封死。”
他转身往下走，靴底踩碎台面上的薄冰，脆响在风里格外清。路过角落时，他停了停——小夭穿着身灰布劲装，腰侧别着金针囊，正低头翻查草药清单，指尖在“雪魄花”三个字上划了又划。“你的药，够吗？”他问。
小夭抬头，眼里没慌，只有定：“还差最后几味，边民说后山雪洞里有，我让人去采了。”她顿了顿，把清单递给他看，“按俘虏说的，冰毒能蚀经脉，普通驱寒药没用，得用烈阳草配雪魄花，先护住人的魂。”
相柳扫了眼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没再说话，只往她手里塞了块暖炉——是他刚从怀里掏出来的，还带着点体温。“前线斥候得先用药，你尽快。”说完，他转身往帅帐走，大氅的影子裹着风，没入帐门时，还回头瞥了眼她攥着暖炉的手。
帅帐里的沙盘被烛火映得发亮，相柳用骨针在雪狼隘的位置戳了戳，针尖沾着的雪沫落在“玄冰军”的标记上，化了个小坑。“张副将，带五百轻骑，绕到侧翼，把他们的凝冰塔敲掉两座——别硬拼，扰得他们没法搭就行。”他语速快，却没漏半点细节，“李校尉，让士兵练‘暖阳诀’，每半个时辰轮一次，别让寒气侵了骨。”
那“暖阳诀”是他夜里翻辰荣旧册找的，能借体内阳气抗寒，只是练起来耗体力。将领们领命要走，相柳又补了句：“告诉弟兄们，这仗不是为西炎，是为北境的雪——雪底下埋着咱们的帐，埋着边民的粮，不能让玄冰军踏进来。”
这话像块热炭，扔在将领们心里，刚还紧绷的脸，顿时松了点。
医庐里，小夭正蹲在药炉边，把烈阳草嚼碎了尝。舌尖刚碰到草药，就麻得她龇牙，却还是掏出绢帛记：“烈阳草三钱，需炙烤后用，生草有毒，麻舌。”旁边的老军医看得心疼：“医师，别这么拼，万一中毒了怎么办？”
“不尝怎么知道剂量？”小夭抹了把嘴角的药渣，又拿起雪魄花，“这花性寒，却能定魂，得跟烈阳草配着用，才能又暖又不燥。”她往药炉里加了把柴火，火星子蹦到她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她也没顾上吹，只盯着炉里翻滚的药汁——那汁从黑熬成深褐，最后泛出点金红，像融了的冰里掺了血。
累了，她就靠在药柜上歇会儿，手里还攥着半张药方，睫毛上沾着药粉，风一吹就掉。有次相柳进来，正看见她歪着头打盹，手里的笔还在纸上画圈，圈里写着“冰毒”两个字，笔画都歪了。他没叫醒她，只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轻轻搭在她肩上——大氅上还带着巡边的寒气，却把药炉的暖裹在里面，没让风钻进去。
坏消息是傍晚传来的。去侦察的小队，只逃回来一个人，还是被马驮着的——浑身裹着层薄冰，连睫毛都冻住了，嘴里吐出来的气，落在马毛上，瞬间就结成了霜。
小夭刚熬好一锅药，听见动静就冲了出去。她跪在雪地里，手刚碰到士兵的胳膊，就被冰得缩回手——那冰不是普通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寒，连她的灵力都被冻得滞了滞。“快抬进医庐！”她喊着，手忙脚乱地解士兵的甲，甲片沾着冰，掰都掰不开。
相柳赶过来时，医庐的门已经关了，门缝里飘出药味，还混着点灵力波动。他没进去，就站在门外，负手而立，靴底碾着地上的药渣，把碎末都碾进冻土里。帐内的动静很轻，只有药罐碰撞的脆响，偶尔传来小夭低低的声，像在跟老军医说剂量。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天全黑透时，医庐的门才开，小夭扶着门框出来，脸色白得像纸，白袍下摆沾着士兵的冰融水，冻得硬邦邦的。“稳住了。”她声音发颤，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汗刚冒出来，就冻成了小冰晶，“冰毒能蚀魂，得用新药慢慢解，不过……方向对了。”
相柳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手冰得像块玉，连指尖都在抖。他没说话，只把暖炉又塞回她手里，这次是刚从帅帐带来的，热得能焐化冰。
就在这时，帐里传来士兵虚弱的声，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咳着带血的沫子：“将……将军……他们说……等月蚀之夜……开冰渊之门……”
“月蚀之夜？”相柳的手猛地攥紧，冰蓝色的眼瞬间沉了下去。小夭扶着门框的手也僵了，金针囊里的针“叮”地撞了下——她想起阿念的引魂珏，以前阿念说过，月蚀时阴气重，最容易招邪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玄冰军等的不是雪，是能打开地狱之门的夜。
消息像风似的，在营里传了一圈。月蚀之夜，就在三天后。
帅帐里的烛火亮了一夜，相柳在沙盘前站了一夜，骨针插满了整个盘面，每个针脚都对着玄冰军的弱点。“传令下去，所有隘口都得搭暖棚，备足炭火，士兵每刻都要练暖阳诀。”他声音有点哑，却没停，“暗探必须摸到凝冰塔附近，查清楚冰渊之门在哪——就算死，也得把消息传回来。”
医庐里，药炉就没熄过。小夭带着人，把熬好的药分成小罐，贴上“外敷”“内服”的标签，连边民都来帮忙，有的洗草药，有的烧火，医庐的院子里，堆着的烈阳草像座小山，晒得满院都是药香。“这药叫融冰散。”小夭给士兵递药时，笑着说，“喝了它，玄冰军的冰就冻不住咱们了。”
士兵接过药罐，罐底还烫着手，心里却暖得很。
夜深时，相柳又去了医庐。小夭正蹲在地上，给药罐贴标签，头发散在肩上，沾着点药粉。他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蹭过她冻红的耳垂：“累吗？”
“不累。”小夭抬头，眼里亮着光，像药炉里的火星，“等打退了玄冰军，咱们去后山采雪魄花，听说开的时候，像满天星落在雪地里。”
相柳“嗯”了声，没再说什么，只蹲下来，帮她一起贴标签。烛火晃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像块分不开的暖玉。
窗外的风还在刮，雪粒砸在窗纸上，啪啪响得像敌兵的箭。可帐内的暖，却没被吹散——相柳手里的标签，小夭手里的药罐，还有两人心里的定，都在等着月蚀之夜。
这一战，不仅要守住北境的雪，还要把藏在冰里的阴谋，一起砸个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