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爹娘来河湾村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反而是刘氏有些惴惴不安,早上看见两个穿戴整齐的生人往这边走。
等走近了才认出,竟是张英英那多年未见的爹娘。
她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对夫妻穿着中山装,手里提着旅行袋,看着比村里支书还气派。
她忙不迭起身和张父张母叙话,和他们说老大一家分家后不和她住一起,堆着笑指了路。
等那两人走远,刘氏跌坐回门槛上,手心直冒冷汗。
她想起秀歌出生时自己想用她换粮食,想起在张英英还没出月子便让她把工作让给国俊,想起老大摔断腿后立马分家让他们一家自生自灭,想起对张英英一家的种种苛责。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子里打转。
她原以为张家老两口早就不管这个远嫁的女儿了,哪承想人家突然找上门来,看那架势怕是来者不善。
刘氏的纠结张英英一家并不关注。
此刻,张父张母正在院子里慢慢踱着,目光细细扫过这僻静的院落。
院子收拾得是齐整,柴火归置得利索,墙角那小块菜地也长得郁郁葱葱。
他们心里清楚,女儿有那份奇遇,吃喝用度上定然短不了,孩子们脸上红润的气色也印证了这一点。
可这院子的位置实在太偏,离村中心热闹的人家远远的,孤零零的。
土坯院墙好些地方都掉了皮,露出里头扎着的草秸,透着一种被排挤在外的冷清。
堂屋里的桌椅板凳也老旧得很,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张母的目光最后落在女儿那双虽然干净、却明显因常年操持而指节略显粗大的手上,心里猛地一抽。
去年女儿去黑省,只说家里一切都好、旁的一句苦也没诉。
可现在,看着这偏僻的院落……张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又酸又涩。
她拉着张英英在炕沿坐下,握着她微凉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英英,你跟娘说实话……你婆婆,还有老宅那边,这些年是不是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分家那会儿,是不是被欺负了?”
张英英脸上立刻漾开一个宽慰的笑,反过来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娘,您想哪儿去了。都陈年旧事了,提它做什么。您看我们现在,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知道多清净。”
她语气轻松,将过往的艰难一语带过。
可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张母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从小就倔强要强,天大的委屈也习惯自己咽下去,报喜不报忧。
这背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张父背着手,在女儿家这间虽然整洁却难掩简陋的堂屋里慢慢踱着步,目光几次落在女儿沉静的侧脸和外孙女们嬉笑的身影上,心头那股想要将她们全都带离此地的念头越发强烈。
他沉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在张英英对面坐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奈:
“英英,我和你娘的意思是,等我们在沪市安顿下来,还是想方设法,把你们一家都接回去。”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眼神清明而理智,“只是眼下这政策,卡得紧,户口是头一等的大事。”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陈旧的小方桌上划拉着,分析着那几乎密不透风的壁垒:
“要想把你们的户口都迁进沪市,眼下看,只有两条路,还都走得艰难。”
他抬眼看向女儿,“其一,是给和平在沪市找一个正式的工作,得有单位接收,能解决户口指标。这需要机缘,也需要过硬的关系,不是一时半刻能办成的。”
“其二,”他的目光里带着怜惜,“就是你,能考上沪市的中专。以学生的身份,或许能把户口迁过去,连带孩子们的户口也可能有些指望。可你……”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女儿早已过了安心读书的年纪,肩上是沉重的家庭担子,这条路同样希望渺茫。
他说完,屋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张父的分析条理清晰,将现实的冰冷枷锁毫不避讳地摊开在女儿面前。
他知道女儿有空间,能保衣食无忧,可这偏远的村落,这复杂的婆媳关系,终究不是长久安居的理想之地。
沪市的不管是教育环境还是生活都比窝在一个小小村庄要好的多,最重要的是离的近些,他们老俩口也能安心,他还是得想想办法。
张英英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也清楚这其中的难度。
她看着父亲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疼惜与不甘,心头暖融融的,又沉甸甸的。
她伸手给父亲续了杯水:“爹,您别太为我们操心。眼下您和娘刚回去,万事开头难,先顾好你们自己。我们在这儿,日子总能过下去。往后的路慢慢再想办法。”
她转向身旁眼眶还泛着红的父母,语气放得轻缓,将话题引开:
“爹,娘,你们这一回去,就能见着英澜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纸条,上面是弟弟在翻砂厂的详细地址,“这是英澜现在的住址,他肯定天天盼着你们呢。”
提到小儿子,张父张母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慈爱和急切的思念。
张母接过纸条,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看了又看,喃喃道:“好,好……总算能见到英澜了……”
张父也伸长脖子看着地址,眉头却微微蹙起:“英英,你最近可有收到英澜的信?他在那边,一切都好吧?”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们得到了平反,脱离了苦海,自然也希望儿子能早日摆脱那沙土漫天的环境。
张英英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忧色:“有一段日子没来信了。我上次收到信,还是春耕他写信来告知罗富桂事件的消息,后来就再没消息。”
她顿了顿,宽慰父母:“不过没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说不定他那边也正在经历像爹娘这样的变动,只是还没定下来,不方便写信?”
张父和张母在小村庄待了两天,享受了一把含饴弄孙的快乐,然后依依不舍的收拾行囊。
晨光微露,村口的土路上,往县里去的牛车已经等在那儿。
张父张母收拾妥当,准备启程。
张英英将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军用水壶递到父母手中,水壶沉甸甸的,里面灌满了清澈的灵泉水。
“爹,娘,路上口渴,喝这个。”她轻声说,眼神里带着只有自家人懂的深意。
张父张母立刻会意,这是女儿最珍贵的馈赠。
两人接过水壶,不约而同地用双手紧紧捧住,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将其贴身抱在怀里,用胳膊牢牢护住。
张母还特意将外衣拢了拢,确保水壶不会晃动。
“放心,爹娘明白。”张父郑重点头,抱着水壶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们深知这泉水的神奇,更明白这是女儿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最深切的孝心。
牛车缓缓启动,张父张母不住回头挥手。
直到牛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张英英一家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