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担忧,他瓮声瓮气地直言:“主公,关将军那性子……您是知道的。
他素来心高气傲,若他不肯领受,或是觉得这是……是笼络,给末将难堪,甚至闭门不见,末将该如何应对?”
他蒲扇般的大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似乎准备应对一场比冲锋陷阵更棘手的任务。
“无妨。”曹操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
他轻轻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目光投向远方关羽府邸的大致方向,语气笃定而意味深长:
“他会收下的。这不是我曹操的赏赐,这是汉室朝廷的恩典,是天子亲口御封,记录在册,公告天下的荣耀。
明日,不止满朝文武,整个许都,乃至天下有心人都会知道,是当今陛下,亲自下诏,册封了刘备的结拜义弟为汉寿亭侯。”
他微微一顿,夜风吹动他的袍袖,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这,就够了。”
为了留住关羽,他已然耗费了无数心血,给予了超乎寻常的礼遇。
黄金、美女、官职……他给了所能给予的一切。
如今,他递上的是更具分量的、关乎“名正言顺”的筹码。
他心底深处,确实隐隐期待着自己这一系列恩威并施、尤其是这“正统名分”的重锤;
能够真正敲开那红脸汉子坚固的心防,让他看到,谁才是值得他效忠的、真正能安定天下的雄主。
六十里外,水边营地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在帐篷布幔上晃动,犹如众人心中无法言说的恐惧。
孙峦端着一碗热气渐散的野菜肉干粥,目光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
手中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粥粒,却始终没有送进嘴里。
“孙小姐,多少吃一些吧。”小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公子,可若是饿坏了身子,等公子回来瞧见了,岂不更让他心疼?”
她自己的眉头也微微蹙着,那份强装出来的镇定却掩不住眼底同样的忧虑。
圆圆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眨着大眼睛,模仿大人的口吻:“峦儿姐姐,哥哥说过,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
等他回来,我们要让他看见我们都好好的!”
她天真的话语里带着不合时宜的成熟,反而让气氛更加沉重。
年仅五岁的崔钰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木碗,奶声奶气地问:
“三位姐姐,你们在担心什么呀? 为什么我阿父和陆叔叔还不回来? 我们吃饱饱就去找他们好不好?”
这纯真的追问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所有人强撑的平静。
“都给我好好吃饭!”
苏云卿突然提高声调,声音里带着长辈特有的严厉。
她环视众人,刻意板起面孔:“粥凉了最是伤胃。
谁要是这时候闹肚子了,我就熬一锅最苦的药给她喝!”
可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却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崔钰被吓得赶紧扒拉了一大口粥,含糊道:“钰儿听话,不要喝苦药……”
前几日着凉,每日喝苦药的滋味,她还记忆犹新。
崔老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温声劝慰:“华夫人,你可要保重身子。
华神医的医术、陆小先生的机敏,我们都是亲眼见过的。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好这个营地,等他们平安归来。”
一旁的谢氏也柔声接话:“姑母说得是。
我们越是镇定,越能给他们力量。”
这时,留守的大管事朱富大步走近篝火,刻意用洪亮的声音打破凝重的气氛:
“夫人小姐们且宽心!我已经派了最得力的弟兄,戴着公子特意交代的口罩进去接应了。
公子向来神机妙算,这次定然也能化险为夷!”
他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语气沉稳有力:“公子将各位安置在此,就是盼大家平安。
我们安然无恙,公子才能无后顾之忧。”
三里外,那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荒凉聚落。
几缕灰烟从零星散布的土屋中无力地升起,混杂着苦涩的药味,像是在为这片土地做着最后的哀悼。
华佗与陆渊脸上紧覆着浸透药汁的麻布,只露出一双凝重的眼睛;
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同样佩戴口罩的众人,将病患按轻重缓急分置开来。
崔林领着几名尚能行动的轻症者,借用各家尚存的灶台熬制汤药。
药罐在火上不安地翻滚,蒸汽裹挟着苍术、艾草的辛烈气息,试图驱散那无形无影、却无处不在的病气。
不远处,孙敬带着几名护卫,正挨家挨户用草药烟熏屋宇。
刺鼻的浓烟从门窗缝隙中汹涌而出,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净化仪式。
他们还将发现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抬出,准备集中处置。
这一切都源于傍晚前的那一次偶然的发现。
就在前行路边的沟壑中,他们发现了数具倒毙不久的尸体。
陆渊随即翻身下马,靠近查看。
只见这些人身上虽有明显的刀伤,但面色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肢体不自然地蜷缩,死状绝非寻常。
“不像是单纯死于刀伤。”他声音低沉,为求稳妥,立刻从马车上请下了师父华佗。
华佗俯身,枯瘦的手指熟练地翻看眼睑、触按颈项。
片刻后,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因震惊与愤怒而颤抖:
“这些人……是先染了疫病,虚弱不堪之后,才被人从背后补上致命刀伤!”
此言一出,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正当他们强忍悲愤,准备按照严格的防疫规程处理这些含冤的遗体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几名当地亭卒抱着柴薪匆匆赶到,见到陆渊一行人,他们先是一惊,随即慌乱地挥舞着手臂:
“喂!外乡人!快离远点!这些人都得了瘟病,碰不得!交给咱们烧掉就是了!”
陆渊闻言,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两道利箭般射向那些亭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就因为……他们染了疫病,你们就动手杀人?
疫情爆发,你们非但不救治、不隔离,反而挥起了屠刀?为何不早早向上禀报?!”
领头的亭卒被陆渊凌厉的目光逼得后退半步,他快速扫过眼前这群人——
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绝非普通百姓;再看他们身后,齐整的护卫和多辆马车。
他不敢怠慢,强压住心头的不安,嗓音沙哑地辩解:
“这位郎君,您这话可真是冤枉好人了!我们怎敢不报?
文书递了一道又一道,可如今曹司空与袁大将军在官渡对峙;
所有粮草人力都往北调,谁还顾得上这穷乡僻壤的几条贱命?”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聚落,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麻木:
“我们的差事,就是封住这片地界,不让瘟神跑出去祸害旁人。
能容他们自行采药治疗,已是上官格外开恩——全因华神医那《防疫十条》的推广,给留下了一线希望!
搁在以往,为避免瘟疫蔓延,整里屠灭、焚屋烧人之事,难道还少吗?”
陆渊胸中一股郁气翻涌,却像被巨石堵住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乱世中人命如草芥的现实,比任何辩驳都更锋利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