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俊那两千块钱,像一块被投入心湖的烧红烙铁,初时是“嗤啦”一声令人心惊的激荡,旋即沉底,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热力,将那潭原本只是被焦虑和无聊占据的湖水,渐渐蒸腾出名为“欲望”的滚烫雾气。
我将那笔钱仔细收好,并未立刻挥霍。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蛊惑。守着冷清店面时,手指无意识敲击柜台的动作里,多了几分焦灼;翻看那本蓝色笔记时,目光不再仅仅是探究,更添了几分掂量与算计。那些曾经让我不安的“规律”,此刻再看,字里行间仿佛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一种“或许真能以此道谋生”的妄念,如同春末夏初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却顽强地缠绕上我的心窍。
槐花初绽时的不速之客
时节已入初夏。店门口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叶,细细碎碎的槐花开始酝酿着香气,阳光也一日日变得颇有分量,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能看见光柱里飞舞的微尘都带上了几分燥意。
这一日午后,我正对着笔记本上关于小夏“菠菜培根鸭肠”的规律记录出神,心里盘算着,若是下次她再来,我是否能凭借这“规律”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像对陆俊那样,递上一句无关痛痒却又暗藏机锋的提醒,是否也能换来些许“谢仪”?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难以遏制。
正神游天外,店门上的风铃“叮铃”一响。
我抬头,看见王姨拎着她的布袋子,迈着那熟悉的、略带拖沓的步子走了进来。初夏天气,她换了件薄款的深色夹克,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想必是一路从街角她那小卖部走过来,沾染了这日渐升温的暑气。
“王姨。”我连忙站起身,脸上习惯性地堆起笑容,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自从收了陆俊那笔钱后,我见到这些老街坊,尤其是像王姨、老陈这样代表着踏实与本分的“镜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嗯,”王姨应了一声,那双锐利的眼睛照例像探照灯一样,先扫过店堂——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清净样子,只有两三桌零散客人。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又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我手边还未来得及合上的蓝皮本子。
“小张啊,这两天生意看着还是那样?”她像是随口一问,走到选菜柜前,隔着玻璃看了看里面的食材。得益于那两千块的“底气”,我最近进货都稍微放宽了些手脚,菜品看起来倒是比冬日里丰盈水灵了不少。
“还成,还成,比冬天那会儿强点儿。”我含糊地应着,顺手拿起抹布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柜台,借此掩饰内心的些微不自在。
王姨没接话,手指在选菜柜的玻璃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目光不再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市井精明的审视,而是变得有些深沉,带着一种长辈看待晚辈走入歧路时的忧虑与凝重。
“小张,”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咱们认识时间不算长,但王姨我在这条街上住了大半辈子,开小卖部,迎来送往,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
我心里一跳,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强笑道:“那是,王姨您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谈不上,”王姨摆了摆手,视线似乎又瞟了一眼我那本子,“就是见得多了,才明白一个理儿——这人哪,走路要踏在实地上,吃饭要晓得米粒的来历。做人做生意,都是一个道理,‘踏实’二字最长久。”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那些个虚头巴脑的,看着是捷径,走起来快活,可底下往往是烂泥塘,一脚踩空,陷进去就难拔出来了。”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是察觉到我最近心神不属,还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会算”的风声?不应该啊,陆俊那事,我自认做得隐秘。
“王姨,您这话……我听着有点不太明白。”我试图装傻。
王姨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小子,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瞧你最近,魂儿好像都不在这锅汤上了。总盯着个本子写写画画,神神叨叨的。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别净想那些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玩意儿。”
她伸手指了指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又指了指我那口依旧咕嘟着、散发着醇厚香气的汤锅。“咱们这行当,根子就在这儿!汤熬得香,菜弄得干净,价钱公道,待人实诚,日子总能慢慢过起来。别总想着有什么一步登天的窍门,那都是骗傻子的!”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在我那刚刚被欲望填充、尚未完全坚固的心防上。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又是窘迫,又是有些不服气。她懂什么?她只知道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卖着烟酒零食,如何能理解我窥见的那片玄妙天地?又如何能体会那两千块钱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冲击?
“王姨,您说得对,我晓得了。”我低下头,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像是煮开的水,翻滚着别样的心思。那“虚头巴脑”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耳中。在我看来,那并非虚妄,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实”,是能换来真金白银的“实”!
王姨见我这副模样,知道我没全然听进去,也不再深说,只是又摇了摇头,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年轻人,路还长,别走岔了。”便拎着她的布袋子,转身离开了。
心湖下的暗流
我站在原地,看着王姨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阳光里,许久没有动弹。店里那点可怜的冷气,似乎完全无法驱散我心头涌起的燥热。
王姨的警告,言辞恳切,充满了市井的智慧与长者的关怀。若是在收到陆俊那笔钱之前,我或许会深受触动,甚至羞愧难当。但此刻,那两千块钱的厚度和陆俊感激的眼神,像是一层厚厚的、隔音的屏障,将那些劝诫的话语大部分都挡在了外面。
我心里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王姨有些迂腐。她口中的“踏实”,意味着起早贪黑、意味着锱铢必较、意味着忍受漫长的等待和微薄的利润。而我隐约触摸到的那条“捷径”,却可能带来远超想象的、轻松而丰厚的回报。
这并非我摒弃了踏实,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多了一条路,一条或许能更快摆脱困境的路。老陈揉面是踏实,我熬汤是踏实,那么,运用我的观察和……那所谓的“规律”来获取报酬,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经营”吗?
贪念如同滚雪球,一旦开始,便难以停下。王姨的这番敲打,非但没能让我回头,反而像是一阵逆风,让我心中那点妄念的火星,烧得更旺了些。我甚至隐隐觉得,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不曾见识过这“规律”的神奇与力量。
我走回柜台,看着那本摊开的蓝色笔记,上面关于小夏、关于陆俊、关于清汤老人、关于各色人等的记录,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或令人不安的密码,而更像是一张张模糊却诱人的……藏宝图。
王姨的声音还在耳边,但已变得遥远而模糊。
“踏实最长久……”我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却泛起一丝复杂的、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倔强的笑意。
或许吧。
但眼下,我更想试试,那条看似“虚头巴脑”的路,到底能带我走多远。
夏日方长,且行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