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将纸条悄然递出,已过了近一个月的光景。暮春的雨丝缠绵,将大学城洗涤得翠色欲滴,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我的小店,依旧在不咸不淡地经营着,每日里迎来送往,多是些熟稔的面孔。那口汤锅日复一日地翻滚,似乎也与这季节一般,添了几分黏稠温吞的意味。
那日冒险递出纸条后,我心里像是悬了一块秤砣,既盼着它能有些用处,又怕它石沉大海,或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陆俊自那日后,便再未出现过。这份悬而未决的等待,混在春日慵懒的节奏里,渐渐被日常的琐碎冲淡了些许,但心底深处,总还留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念。
午后惊雷
这一日,天色算不得好,灰蒙蒙的云层压着,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午后时分,店里客人稀疏,我正倚着柜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翻看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饮膳札记》,权当消遣,也琢磨着能否为这麻辣烫添些新的念想。
正读到一段关于“火候”与“物性”的论述,只觉得古人所言,与老陈揉面、我熬汤竟有几分暗合之理,皆在于一个“耐”字,一个“守”字。心中正有所感,忽听得店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那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风铃都发出一阵凌乱的急响。
我愕然抬头,只见门口光影一暗,旋即涌进来七八个年轻人,个个脸上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兴奋与激动。为首的,正是许久未见的陆俊!
他不再是上次那般颓唐萎靡,也不是递纸条时那种沉郁谨慎。此刻的他,脸上泛着红光,眼镜片后的双眼亮得惊人,嘴角咧开,笑得几乎能看到后槽牙。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运动外套似乎都跟着主人一起,充满了昂扬的生气。
“老板!老板!”他几步就冲到柜台前,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我拿了!省赛一等奖!直接晋级国赛了!”
他这一嗓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店里仅有的几桌客人也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我一时怔住,手里那本《饮膳札记》险些滑落。省赛一等奖?晋级国赛?这……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响亮,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陆俊已经回过头,对着他那群同样兴奋的同学用力一挥手,意气风发地喊道:“兄弟们!今天敞开了吃!我请客!都算我的!老板,把你们这儿好吃的,肉啊丸子啊,全都上!每桌先来几瓶啤酒!”
“俊哥威武!”
“谢谢老板!”
那群年轻人顿时欢呼起来,小小的店面瞬间被青春的热浪填满,他们吵吵嚷嚷地围到选菜柜前,七手八脚地夹着菜,气氛热烈得如同过节。
我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开始张罗。看着这群年轻人脸上纯粹的喜悦,看着陆俊那脱胎换骨般的自信,我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秤砣,仿佛“咚”地一声落了地,但砸起的,却不是轻松的涟漪,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暗流。
那烫手的“谢仪”
店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碗筷碰撞声,年轻人的笑闹声,啤酒瓶开启的“啵”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我穿梭在几张桌子之间,上菜,开酒,忙得脚不沾地。陆俊俨然成了绝对的主角,被同学们簇拥着,讲述着竞赛的惊险与最终的成功,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几次有意无意地扫过我,那眼神里,除了兴奋,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的深意。
热闹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桌上的碗盘摞了起来,啤酒也空了好几瓶。同学们酒足饭饱,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陆俊和另外两个看起来关系最铁的兄弟在结算。
“老板,算账!”陆俊走到柜台前,脸上还带着酒意的酡红,但眼神清明。
我拿出计算器,一通噼里啪啦的核算,报出一个数字。他二话没说,拿出手机就要扫码。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了一下。他对旁边两个兄弟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笑嘻嘻地先到门口去等了。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满桌的狼藉。
陆俊转过身,面向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郑重起来。他没有立刻付钱,而是伸手进他那件运动外套的内兜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红色的……信封。
很常见的那种,用来装压岁钱或者礼金的红封套。此刻,它被他用两只手捏着,递到了我的面前。
“老板,”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这点心意,你务必收下!”
我看着他手中的红信封,那鲜艳的红色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知道他这“感谢”所指为何。
“这……这不行,同学,这太多了,我就是个开店的……”我下意识地推拒,话语有些慌乱。这并非全然是客套,其中也混杂着一种面对这超乎预期的“回报”时,本能的不安与惶恐。
“老板,你就别推辞了!”陆俊不由分说,直接将那个红信封塞进了我手里,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你应得的!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值!”
信封入手,沉甸甸的。那是一种非常有分量的、属于纸币的、实实在在的触感。厚度远超我平日里一天,甚至好几天的营业额。
我的手指触碰到那厚实的一沓,仿佛被烫了一下,指尖传来一阵微麻。推拒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面对着陆俊那真诚而坚决的目光,再看看这实实在在的“谢仪”,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那……那就谢谢同学了。”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陆俊见我收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该我谢谢你才对!老板,以后我们还来!走了啊!”他朝我挥挥手,转身和门口等他的兄弟汇合,勾肩搭背地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
店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满室的杯盘狼藉,还有……我手中那个沉甸甸的、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红信封。
欲望的闸门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照着我脸上复杂难明的神色。
我缓缓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打开了那个红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红色的票面,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诱人的、充满力量的光泽。我颤抖着手,将它们取出来,就着柜台上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二十张。
整整两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坎上。
两千块!
我需要起早贪黑、精打细算、忍受无数冷清与焦虑,熬上多少天,才能稳稳赚到两千块的纯利?可能十天,甚至半个月!
而现在,仅仅是因为一张纸条,一句提醒,这厚厚的、崭新的两千块,就如此轻易地落入了我的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对比,像冰冷的潮水般冲击着我的认知。
熬汤,守店,看人脸色,计算毫厘,挣的是辛苦钱,是血汗钱。
而那张纸条,那基于诡异“规律”的推断和提醒,带来的却是如此轻松、如此丰厚的回报!
“这比熬汤来钱快多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一旦破土,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蔓延,瞬间缠绕了我的整个心扉。它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力,将我内心深处那些关于恐惧、关于不安、关于道德挣扎的堤坝,冲击得摇摇欲坠。
我将那两千块钱紧紧攥在手里,崭新的纸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那疼痛之下,却是一种滚烫的、令人战栗的兴奋和……窃喜。
是的,窃喜。
我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这样赤裸裸的金钱对比面前,我那点可怜的良知和恐惧,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陆俊的成功和感激,更是为这诡异的“能力”披上了一层合理甚至“行善”的外衣。
我将钱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我再次拿出了那个蓝色的笔记本。
翻到记录陆俊的那一页,看着之前写下的“忐忑与期待”,我嘴角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笑意。
我拿起笔,在新的空白处,用力地写下:
“日期:春末,陆俊携同学来店庆功,宣布获省赛一等奖,晋级国赛。
行为:当众豪爽请客,私下赠予红色(内装现金两千元整)作为感谢。
心态转折:手握厚酬,震惊于其与日常营收之巨大差距。首次清晰意识到,运用此‘规律’所能获之利,远超辛劳经营。内心挣扎天平剧烈倾斜,窃喜与贪念滋生,对‘规律’之恐惧大为减弱,转而视其为可资利用之‘捷径’。‘此途之利,十倍于熬汤!’之念,根植于心。”
写罢,我掷笔于柜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夜色,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不安,而是带上了一种混合着野心、欲望与一丝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复杂光芒。
潜龙勿用?
或许……是时候,试着搅动一下这潭深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