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狂风骤起。
黑云如墨泼洒天穹,压得大地几欲窒息。
田垄间草木伏地,沙石横飞,连老槐树也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刘石柱裹紧粗布短褐,提刀巡田,脚步踏在湿润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进沉睡山河的脉搏里。
他本欲绕过“田心碑”直往东渠查漏,却忽见一道赤光撕裂夜幕——火把!
不止一支,十数点跳跃的烈焰,在碑前疯狂舞动。
定睛一看,几名黑衣人正以粗索缚住碑身,肩扛绳拉,另有一人高举铁斧,狠狠劈向碑面!
“万民归心”四字尚存其三,“心”字一角已被凿裂,石屑纷飞如血雨。
“狗贼——!”刘石柱怒吼一声,拔刀疾冲。
火星四溅中,刀锋与斧刃相撞,震得他虎口发麻。
对方人多势众,一记暗刀自侧袭来,划破肩胛,鲜血顿时浸透衣襟。
他踉跄跪地,却不肯松手,单膝撑地再起,嘶声喝道:“此碑刻的是千家炊烟、万亩稻浪!你们毁得了石头,毁得了命根子吗!”
声音如雷贯耳。
村中犬吠骤起,机杼未歇的人家纷纷推门而出。
农夫执锄,老者拄杖,妇人抱儿登高了望。
有人敲响铜盆,有人吹起骨哨,片刻之间,屯民持械蜂拥而至。
黑衣人见势不妙,割断绳索仓皇遁入西岭密林,临去时还狠踹碑基一脚,只听轰然一声闷响,石碑向南倾裂,斜斜欲倒。
百姓围碑而立,无人言语。
月光从云隙洒下,照着残破的碑文,映出斑驳泪影。
一位老妪颤巍巍跪下,抚摸那被斧凿毁的“心”字,低声啜泣:“辛公教我们打井、分田、织布……连牛病都有人治……这碑上写的,是我们活下来的凭证啊……”
孩童伏地拾起碎石,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消息传至官廨时,鸡鸣初动。
辛弃疾正在灯下翻阅《齐民要术》抄本,掌心血契突兀一震,似有重物碾过心脉。
他猛地抬头,窗外狂风呼啸,檐铃乱响,心头却清明如镜——昨夜月下掬水时那一缕温润之感,原非错觉,而是地气预警:有人扰动龙脊,践踏民生根基。
他披衣出门,未乘轿,未带仪仗,只跨马疾驰。
一路尘土飞扬,马蹄踏碎晨露,直至田心碑前。
众人让开一条道。
他翻身下马,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一块碎石,指尖轻轻抚过“归”字残痕。
那石纹如血脉断裂,触之微凉。
他凝视良久,终未发一言。
风吹动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宛如战旗。
忽然,他闭目静神,心渊深处浮现昨夜地脉波动之象:自西南而来,拖拽之力沉重,行迹歪斜,显系负重前行;更有一丝极细微的震颤——来自马蹄落地偏左,左前腿必有旧伤。
此等痕迹,寻常人难以察觉,然他过目不忘,且熟读《九州地志》《军行勘测录》,早已将山川走势、土质疏密铭记于心。
“钱算盘。”他睁眼,声音低沉却清晰,“持地册,查近村马医。三日内曾有跛马求诊者,细录姓名居所。”
“刘石柱!”他又唤。
“在!”刘石柱强忍肩伤,拱手上前。
“带青壮十人,循蹄印追入西岭。不必杀敌,只需记清路径、藏身处,回来报我。”
众人领命而去,场中复归寂静。
不久,范如玉率十余妇人提篮而来,篮中盛满晒干的艾草与新织“艾阴布”。
她不语,只将素白轻纱缓缓覆于残碑之上,又燃起艾束,青烟袅袅升腾,带着苦香弥漫四野。
风忽止。
她立于碑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的脸,朗声道:“碑是石头,心是血肉。他们能劈石,劈得开你们手里的田吗?能烧掉井台上的《引泉诀》吗?能夺走你们学会的每一寸活路吗?”
无人应答,唯有艾烟缭绕。
她弯腰捧起一把泥土,放在碑基裂口处:“这土,养活了你们的孩子,喂饱了你们的老母。它比任何碑文都真。”
一名老农怔怔望着她,忽然转身回家,背来一筐新土,默默堆上碑基。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泥土越积越高,竟如祭坛。
一个七八岁孩童蹲下身,用碎石一块块垒起小塔,又捡炭枝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田心不灭。
辛弃疾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这一幕,眼中微光闪动。
而在人心深处,已悄然生根。第339章 碑心长土
晨光初透,薄雾如纱,笼罩着蔡州屯田的阡陌之间。
残碑未扫,碎石尚在,然人心已聚,怒火渐凝为力。
刘石柱带人循蹄印深入西岭三日,终在一处荒废猎户窝棚中擒获两名溃兵——面有风霜,衣甲残破,腰间还挂着半块金军旧牌。
一经审问,二人供出幕后主使,果然是转运司参议赵守田,因不满辛弃疾新政夺其屯粮之利,暗中勾结流寇,妄图毁碑乱民,动摇根基。
消息传回屯中,群情激愤。
农夫们执锄聚于官廨门外,高呼“斩贼祭碑”,声震四野。
范如玉立于门侧,素手轻按铜盆,目光沉静如水:“辛公未言刑,何须以血还血?”
此时,辛弃疾正端坐堂上,手中轻抚一卷《引泉三十六诀》抄本,纸页泛黄,墨迹犹润。
他抬眼望向阶下跪伏的两名溃兵,不见怒容,唯有深思。
“尔等可知此书中一字一句,救活了多少婴孺?引一脉清泉,可灌十亩旱田;识一道水势,能免一家饥馑。”
二人低头不语,额上冷汗涔涔。
“既敢毁碑,当知碑所载为何。”辛弃疾缓声道,“今日不施鞭笞,不加枷锁,只命你二人当众背诵《引泉三十六诀》第一至第十条——若成,则编入渠工队;若不成……也编入渠工队。”
百姓哗然,继而默然。
那二人面红耳赤,支吾良久,仅勉强吐出“凿井宜择午阳之地”一句,余皆语塞。
钱算盘冷笑上前,翻开地册道:“这‘水脉辨’里写得明明白白:东坡砂土宜深掘五尺,南岗黏壤忌穿三层——你们连自家脚下的土都不识,也配毁辛公之政?”
众人哄笑,怒气顿化讥讽。
辛弃疾挥手:“押往东渠工地,与民同劳,掘新渠三十丈,夯堤五段。”
自此,二贼每日与百姓并肩挥锄挑担,泥浆覆身,不得歇息。
起初尚有怨言,数日后见老弱妇孺亦争先出力,孩童送饭至田头,不禁惭愧低头。
有人夜半偷哭,亦有人默默将渠基垒得格外坚实。
三日后,立秋前夕,天朗气清。
百姓自发集石于田心原址——有从屋基拆来的青砖,有从祖坟移来的界碑,更有远村闻讯送来整块汉隶残碑。
石匠孙铁角亲自操锤錾刻,新碑巍然矗立,高过旧制。
正面仍书“田心碑”三字,笔力千钧;背面却无铭文,唯有一幅精细无比的《蔡州水脉总图》,沟渠纵横,井田分明,水源来去、高下走势尽列其上。
钱算盘立碑侧,低声对刘石柱道:“这是辛公昨夜亲授,命我连夜绘就……说是要让每一户耕者,都看得懂自己的命脉所在。”
刘石柱重重点头,举起铁锤,猛然落下!
“此碑不为官立,为耕者立!”
一声响彻云霄,惊起林鸟无数。
当夜,月色澄明。
辛弃疾独步至碑前,无人随行,亦无灯火。
他俯身抚碑底新土,指尖微颤。
掌心血契忽热,一滴殷红自掌心渗出,无声坠落,没入碑根泥土之中,竟不见痕迹。
他闭目低语,声若呢喃,却似誓言:
“他们要毁碑……不知——碑已长进土里。”
风起于野,稻叶轻摇,仿佛大地回应。
远处田埂上,一株早熟稻穗微微垂首,金芒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