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知州的官轿在青石板上颠簸时,袖中那本《归籍册》抄本正隔着缎面袄子烙他的皮肉。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他又瞥见街边酒肆前,两个孩童举着竹竿疯跑,竿头缠着的残旗拓印猎猎作响,像两把小火焰烧进他眼底。
停轿。他突然掀帘而出,靴底碾过一片梧桐叶。
街角井边两个妇人的私语撞进耳朵:辛公连死人都记名,何况旧部?
我家那口子说,守城的兵把拓印贴甲上,跟当年忠勇营的旗一个样......
知州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袖中抄本,残旗拓印在绢纸上泛着青灰,与记忆里祖父临终前攥着的半幅旗角——那是建炎年间随忠勇营北征时染血的旧物——竟分毫不差。
他记得祖父咽气前手指抠着被角,喉咙里咯咯响:那八营的兄弟......都埋在淮北的野地里......
大人?师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州猛地将抄本塞进怀里,转身时带得官帽歪了半寸。
他望着师爷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昨夜师爷捧着抄本进来时说的话:这册子里记的,有荆门王老根,有随州张铁牛,都是当年忠勇营的旧卒。
辛帅说,活人要归乡,死人要归籍。
归乡,归籍。
知州攥紧抄本,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守这郢州三年,城头金旗换了三茬,府库的粮米却始终往南运——不是给金廷,是给淮西受灾的百姓。
他原想苟全性命于乱世,可此刻井边妇人的话、孩童手里的残旗、祖父临终的呢喃,像三根线在他心口绞成绳。
备夜宴。他对师爷低喝,召陈都头、赵典史来府衙。
子时三刻,郢州府衙后堂的烛火晃得人眼晕。
陈都头的佩刀搁在案上,刀刃映着赵典史发颤的手。大人,您当真要开东门?赵典史的声音像被水浸过,金廷的巡检司就在三十里外......
我守此城,非为金廷。知州将抄本拍在案上,拓印的残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当年忠勇营的兄弟为护百姓死在淮北,如今他们的子孙要归乡,我岂独留?他扯下腰间金廷颁的虎符,陈都头,你带二十个亲兵去东门,把金旗换成这拓印。
赵典史,去点三把火把,我要亲自出城迎辛帅的人。
陈都头的手按上佩刀,指节发白。
他突然起身,刀柄磕在青砖上响:我爹是忠勇三营的马夫,死在采石矶。
这拓印......他摸出怀里半块铜牌,和我爹留下的旗牌纹路一样。他冲知州一抱拳,末将听令。
赵典史盯着案上的拓印,突然笑出泪来:我祖父是忠勇营的文书,当年随军北征前给我娘写过信,说若我死了,让孩子记住,家在江南他抹了把脸,我这就去点火把。
东方刚泛鱼肚白时,郢州东门吱呀呀开了。
知州捧着府印跪在道左,三百吏民举着火把,火光里残旗拓印在每个人肩头跃动。
远处马蹄声碎,周阿六骑在青骢马上,怀里抱着半幅残旗——那是当年忠勇八营的旗,边角的焦痕还留着采石矶的烟火气。
老兄弟。周阿六滚鞍下马,粗糙的指腹抚过旗面上二字,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八营的魂,该回家了。他没接知州递来的印,只从怀里摸出三炷香,插在道旁的野艾丛里。
青烟裹着艾香往天上蹿,他对着东南方叩首:八营兄弟,魂归有时,家在江南。
此时范如玉正站在荆门城外的归正碑前。
石匠的凿子响,残旗拓印已深深刻进青石碑身。
她转身对随侍的丫鬟说:把拓印多刻些,每座粥棚前都悬一张。丫鬟捧着拓印绢帛欲走,她又补了句:告诉百姓,凡见此符者,皆为家人。
粥棚的炊烟升起来时,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随州。
守将的亲兵营里,十几个士卒围在火盆前,金廷的狼头旗正被撕成碎片,投入火中。烧了!一个年轻士卒红着眼眶,我爷爷是忠勇营的,死的时候攥着半块旗角,说等南军来,把这给他们看他摸出块布包,展开是片褪了色的残旗,辛帅的拓印,和这一模一样!
另一个士卒把拓印缝在战袍内衬,针脚歪歪扭扭:从前穿金人的甲,脊梁骨发寒;现在缝上这,心里热乎。他突然跪在守将案前,将军,我等愿举城归,不为生路,只为心安!
守将望着案头那碗冷了的茶,水面映着他紧绷的下颌。
他记得三天前巡城时,看见城墙上多了好些铠甲,胸前的拓印在晨雾里忽隐忽现;记得昨夜值夜,听见士卒们私语:辛帅的册子记着我爹的名......我娘说,见了这拓印,就是回了家......
去开城门。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士卒们愣了一瞬,随即欢呼着往外跑。
守将摸出腰间金廷赐的玉牌,轻轻一折,断成两截。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笑一声:原来这三年,我守的不是城,是自己心里那道坎。
荆门西门的变故发生在午后。
副将站在箭楼上,《归籍册》与残旗拓印并排悬在旗杆上。
他扯着嗓子喊:凡愿归南者,解甲出城,皆为良民!城下的士卒们哄然应和,解甲的声音像落雨,一片一片砸在青石板上。
主将带着亲卫策马赶来时,正见数千士卒跪成一片,手中高举拓印,齐声诵道:江南记名,守家待归!阳光穿过拓印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子。
主将的刀出鞘半寸,又坠地。
他望着那些仰头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忠勇营当伙夫时,老旗手周阿六拍着他的肩说:小子,咱们扛的不是旗,是家。
收刀。他对亲卫说,这城......该回家了。
李铁头是在黄昏时进的荆门城。
他没带一兵一卒,只让亲兵抬了张香案,案上摆着笔墨和《归籍册》。
有个老兵颤巍巍捧来半块残牌,牌上的字被岁月磨得模糊:我叫王铁柱,忠勇五营的,当年在濠州......他突然哽住,我名若不在册,求辛公补上。
李铁头接过残牌,指尖触到牌角的凹痕——那是刀砍的。
他翻开《归籍册》,墨迹未干的纸页间,王铁柱,忠勇五营步卒,濠州突围几个字端端正正躺着。在的。他含泪执起笔,此册不漏一人,此心不负一魂。
范如玉的车驾是在月上柳梢时到的。
她站在香案前,望着满街的拓印和归心的人,轻声对李铁头说:这不是收城,是收心。
此时陆子昭正站在观星台上,手中算筹作响。
紫微垣内七颗将星次第亮起,光芒直贯天江、天津、斗宿,像七支金箭射穿夜幕。
他抚着长须大笑:七营归南,非战之功,乃心之归!
将星未动而城自倾,此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辛弃疾立在归心祠前,野艾的香气漫过他的衣袍。
他闭目感应,脑中那幅星火图突然翻涌起来——荆门、郢州、随州的光点亮成线,南至洞庭,北抵伏牛,像一条正在苏醒的江河。
他伸手抚过祠前的野艾林,轻声道:这一路,我们不夺城,只还家。
夜风卷起野艾,如绿色的浪涛向北翻涌。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宿寒鸦。
辛弃疾望着鸦群掠过月轮,忽然想起范如玉今早说的话:等北地都归了,咱们去鄱阳湖畔,搭间竹楼,种片菊花。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帅印,触手一片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