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六的草鞋碾过庙前的碎砖时,月光正从破瓦缝里漏下来,在他腰间的酒囊上洇出一片银斑。
十个老兵跟着他猫腰进庙,霉味混着香灰味直往鼻子里钻——这破庙该有十年没人正经烧过香了,可供桌上那半块冷饼还带着潮气,香案下那截断毛的红布,针脚歪得像他婆娘当年补裤裆的手艺。
歇了。他哑着嗓子开口,手指在铜环上蹭了蹭,凉丝丝的,倒比金营里的刀尖暖些。
解下酒囊灌了口,辛辣直烧到眼眶,当年在忠勇八营当旗手时,大帅总说他的酒是烧魂汤,如今这汤灌下去,胸口那团火果然又窜起来了。
他摸出怀里的鼓板,牛皮面被岁月磨得发亮。
十双眼睛跟着他的手转——这鼓板是当年大帅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敲响它,八营的魂就醒了。
一纸遗书破千军——啪地磕在香案上,周阿六的嗓子像破了个洞的号角,可每个字都咬得极清,半件血袍定三军!
老兵们的背慢慢直了。
有人摸出怀里的《旧袍记》,指腹抚过卷边;有人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襟角拽得直响——那底下,该都藏着半片残旗拓印,跟周阿六方才在随州城楼上拾到的一式一样。
辛公不战收忠骨——鼓点突然急了,像当年冲锋时的战鼓,周阿六的喉头滚动着,那归籍册上,连火头军张大锤的娘在哪儿织坊都记着!
咱们这些活下来的——
鼓板砸在案上的闷响里,窗外传来枯枝折断的脆响。
十个老兵的手同时按上腰刀,周阿六却突然笑了——那动静太轻,轻得像当年夜袭时,新兵紧张得直咽唾沫的气声。
他掀开门帘的刹那,月光正好漫过台阶。
十余个身影在野艾丛里跪着,破棉袄上的补丁比他们的还旧,腰牌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是忠勇三营的!
当年三营被围时,他亲眼见着他们的旗被金狗砍倒的。
老周头......为首的汉子抬头,脸上的泪把灰都冲出两道沟,我们降金不是愿的,那会儿粮断了七天,伤兵在草堆里直抽抽......他抖着手摸出怀里的腰牌,铜锈蹭了满手,可今日在茶棚听人说,辛公的册子上连死人都没忘......
周阿六蹲下去,把鼓板塞进那汉子手里。
鼓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哭啥?他粗声粗气地抹了把脸,辛公说了,你们不是降将,是迷路的兵。
庙外的野艾沙沙响成一片,像极了当年大军开拔时,黄河边的芦苇荡。
范如玉接到消息时,正对着烛火补辛弃疾的青衫。
针脚在字纹上顿了顿——这是他任湖北转运副使时,她亲手绣的。
周老旗手在郢州破庙唱《旧袍记》,引了三营旧卒来投。亲兵的声音压得低,还有百姓说,残旗拓印是辛公认亲符。
她把绣绷往桌上一放,墨汁溅在案角的《归籍册》抄本上。
那册子她翻了七遍,每一页的名字都像钉子,钉得她心口发疼。去库房取拓印木版。她提笔在案上敲了敲,增刻千份,混进新抄的《归籍册》里。
夫人,这得赶连夜工。
她指节抵着下巴,目光扫过窗外的汉水,再命人扎传信舟,把册子顺流放下去。
沿江立木牌,写持残旗拓印者,归心祠领米一石、布一匹
亲兵领命要走,她又补了句:米要新舂的,布要细棉的——咱们待这些兵,得比待亲儿子还亲。
三日后,汉水下游的渔村。
六岁的小栓子蹲在河滩上玩泥巴,指尖突然碰到个硬东西。
扒开泥沙,半张残旗拓印露出来,边角还沾着水藻。
他眼睛亮得像星子,扯着嗓子喊:娘!
我拾着辛公认亲符了!
他娘从茅屋里跑出来,见儿子把拓印缠在竹竿上,歪歪扭扭插在门楣边。小祖宗......她刚要骂,却见对门的王婶也在插,再往远处看,好些人家的门楣上都支着这样的。
这是辛公认亲符。小栓子仰着脏脸,阿福说,有这个,就能去归心祠领米布,还能......他压低声音,还能跟辛公的兵一起打金狗!
李铁头的马蹄在荆门东岭的碎石路上磕出火星时,天刚擦黑。
他把缰绳往臂弯里一绕,眯眼望着山坳里那缕炊烟——太怪了,这穷山坳里哪来的人家?
他翻身下马,把刀往腰里一别,踩着枯枝摸过去。
篝火映着二十多张脸,都是生面孔,可那身破棉袄的补丁,他在归心祠见过——是忠勇七营的降卒!
我妻若知我名仍在......有人捧着《归籍册》,拓印被香火熏得发黑,必以为我未死。
李铁头的手按在刀柄上,又慢慢松开。
这些人他审过,当年被金狗围在山谷里,断粮八日才降的。
他解下腰间的归正牌——那是辛弃疾亲手发的,刻着南归者,皆我兄弟当啷一声挂在火堆旁。
你们不是叛军。他的声音比篝火还烫,是迷路的兵。
二十多个人突然就哭了。
有人把《归籍册》贴在胸口,有人对着归正牌直磕头,山风卷着他们的抽噎声往远处去,惊起一群夜鸟。
陆子昭的星图在案上摊了半丈宽。
他捻着胡须的手突然顿住——斗宿的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在拨弄灯芯。斗主兵戈,光暗者......他掐着指节,骨节响,军心将变也!
再看天津星群,那片星子竟像汉水的波浪般涌动。
他抄起算筹噼啪拨弄,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荆门副将密联周阿六,约期开西门;随州守将亲兵夜夜焚艾祭祖,军中私语者过半......
他抓过外袍就往辛弃疾的书房跑,烛火在星图上投下摇晃的影,倒像幅正在展开的战报。
荆门西门的水渠在子夜时分浮起二十多册《归籍册》。
守卒王大胆摸黑捞起一本,拓印上的残旗在月光下泛着青。
他翻到中间页,突然僵住——第三行写着:王老根,忠勇二营炊事卒,死于采石矶。
爹......他喉咙发紧,把册子往怀里一塞。
旁边的张二却把册子扔进火盆,火星子炸响:看什么看?
金狗的刀还架在脖子上!
可次日清晨,当值的士卒们发现,城头上多了好些铠甲——胸前贴着残旗拓印,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副将巡城时,目光在那些铠甲上停了停,伸手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归籍册》,没说话,只把腰带又紧了紧。
郢州知州的官轿经过十字街时,听见两个妇人在井边说话。
听说辛公的册子能通阴阳?
可不是?
我家那口子说,昨儿见守城的兵把拓印贴在甲上,跟当年忠勇营的旗一个样......
知州的手指在轿帘上抠出个洞。
他望着街边酒肆的幌子被风吹得乱晃,突然想起昨日师爷呈的《归籍册》抄本——那残旗拓印,竟和他祖父当年随忠勇营北征时的旗纹,分毫不差。
轿夫的脚步突然一滞。
知州掀开轿帘,正见个孩童举着竹竿跑过,竿头缠着半张残旗拓印,在风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