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盐坊开售第五日清晨,杭州辛府正厅的檀香刚燃到第三段,范如玉的指尖还停在辛弃疾腰间的玉带扣上。
那枚羊脂玉扣润得像浸了晨露,却被她突然收紧的指节压出一道青白。
夫人,两淮灶户......家仆撞开垂花门时,绣着缠枝莲的门帘被带得噼啪作响,他额角沾着草屑,喘气声粗得像拉风箱,都罢煮了!
辛弃疾的手顿住。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昨夜那道掠过屋脊的黑影忽然在眼前清晰起来——青灰色的檐角下,那人缩着肩,腰间坠子闪了闪,像吕府家奴常佩的鎏金双鱼纹。
去请郑老丈。他声音平稳得反常,指尖却在玉带扣上轻轻叩了三下。
范如玉抬头看他,见他眼尾的细纹里凝着霜,那是只有在滁州城破前夜才见过的冷硬。
郑七斤来得很快,粗布短褐还沾着灶灰,一跨进门槛就对着辛弃疾作了个长揖:使君,灶户不是不愿煮。老盐工搓着皴裂的手背,指节因常年握盐铲而蜷成鹰爪状,吕侍郎的门客昨夜挨村跑,说信盐坊压价压到三成利,灶户煮得越多,亏得越狠,还许了每引多付百钱......他忽然压低声音,小老儿今早去盐仓看,吕家的私盐车正往灶村运,车帮子上沾着淮北的红土。
辛弃疾闭目,金手指处的灼热顺着经脉窜上头顶。
眼前忽现两淮灶村的画面:泥墙草屋里,灶膛冷得结霜,妇人蹲在灶前用枯枝拨拉,灰里埋着半块发黑的锅巴;光脚的孩童趴在门槛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盐粒,画着画着就凑上去舔——土是咸的,可那是掺了碱的苦咸。
生计之惧......他喉间发紧,这团阴云般的情绪裹着灶烟、婴啼、米缸底的最后一把糙米,重重压在他心口。
我去灶村。范如玉突然开口。
她转身进内室,再出来时已换了月白粗布衫,背上的青竹药篓里塞着小禾散和半袋官盐,不带仪仗,只带绿芜。
辛弃疾伸手要拦,却见她鬓边的银簪闪了闪——那是当年在历城,他用第一笔军饷打的,刻着生死同三个字。如玉......他刚开口,范如玉已握住他的手腕,掌心还留着方才整理朝服时的温度:你要稳住朝堂,我去稳住灶户。
杭州北郊的灶村在晨雾里像团灰云。
范如玉踩着露水打湿的田埂,绿芜提着药篓跟在身后,两人的鞋帮很快沾了层黑泥。
转过最后一道土坡时,她们听见了哭声——破砖垒的院门前,一个妇人正往陶碗里倒灰,碗里的米饭黄得发暗,三岁大的孩子攥着她的衣角,小舌头舔着碗边。
阿姊。范如玉放轻脚步,从药篓里摸出个油纸包,小禾散,治孩子肚胀的。她又解下腰间的盐袋,倒出小半把白盐撒在饭上,官盐,信盐坊买的。
妇人抬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大娘子......
辛公说,灶户煮盐,和农夫耕田一样,都是国之根本。范如玉蹲下来,与妇人平视,信盐坊不是夺利,是保价。
往后每引盐,官里收三成税,七成归灶户,三年不增额。她从怀里取出一卷纸,这是口谕抄本,有临安府的朱印。
妇人的手颤抖着抚过朱印,突然抓住范如玉的手腕:真能......真能不被私盐商压价?
郑老丈在这儿。绿芜扬声唤。
郑七斤从院角转出来,手里举着两片盐引:大娘子,这是新引。他指着盐引边缘的纹路,八道纹的归民,七道的归官,火印在这儿——他用指甲刮了刮引角,露出底下暗红的印泥,吕家的私盐引用的是松烟墨,一沾水就晕。
妇人抹了把脸,突然扯着嗓子喊:他大!
他大!
快把东头的老胡家、西头的王二婶都叫过来!
村祠的土墙上还留着去年的灶神画,褪色的红纸上,灶王爷的嘴角缺了块。
二十几个灶户头领挤在里头,有的攥着旱烟杆,有的抱着缺了口的陶碗,目光像盐粒般扎人。
官家和盐商争利,苦的是我们。最边上的络腮胡瓮声瓮气,前年转运司说,转头就抽了五成税,灶房的柴钱都不够!
范如玉不接话,只对绿芜点头。
绿芜利落架起陶锅,左边放新引盐,右边放从吕家私盐车截下的盐。
柴火噼啪作响,两锅水渐渐滚了——左边的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右边却浮起一层黑渣。
盐洁则心清,价稳则家安。范如玉舀起左边的汤,新盐过了三道筛,杂质去得干净。
信盐坊的价是七成,可官里只抽三成税,剩下的四成,是替你们挡住私盐商的盘剥。她放下碗,诸位若信辛公,明日可去信盐坊签民包契——自产自销,官不夺一钱。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灶王爷画纸的脆响。
忽然,最里头的老灶户颤巍巍站起来。
他的手背上全是盐霜蚀的疤,却小心捧着个粗陶盏,盏里盛着半盏盐:我煮盐四十年,头回见官盐比私盐还干净。他将陶盏往桌上一放,签契!
我家的盐灶,明儿就开!
我也签!络腮胡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吕家的百钱,买不了我灶上的火!
欢呼声响起来时,范如玉摸出怀里的信笺。
那是今早出门前,辛弃疾塞给她的:若有难,持此笺找里正。此刻信笺被掌心焐得温热,她望着祠堂外渐起的炊烟,忽然想起昨夜在信盐坊墙上看见的——原来民心不是刻在墙上的,是煮在锅里、渗进饭里的。
临安宫中,辛弃疾刚批完最后一份奏报,金手指处的灼热突然化作暖流。
他闭目,眼前的情绪云图正在翻涌:两淮灶村的阴云正被撕开,一缕缕炊烟像细线般升起,与杭州信盐坊的灯火连成一片。
传旨。他提笔在《灶户安产令》上重重钤印,各地推行民包契,灶户凭契可贷官款购柴,售盐直通坊市。又转向暗卫牛大喉,盯着吕府,若有动静......他指尖划过案头的朱笔,人赃并获。
当夜,吕府后巷的青石板上落了层薄露。
两个黑影挑着食盒往灶村走,食盒里的金铤撞出细碎的响。
刚转过土地庙,绿芜的药囊突然落地——那是暗号。
暗处窜出几个捕快,麻沸散的雾气裹着夜风扑来,两个黑影哼都没哼就瘫倒在地。
三日后,江南的灶火重新烧起来。
临安太学的讲台上,程元凤举着半卷《周礼》,袖口被火舌舔得焦黑:昔年读此篇,为均输之法辩;今日焚此篇,方知均输之法,当均的是民利,输的是民心!满堂大学生起立,掌声如潮。
辛弃疾立在宫城角楼,望着杭州方向映红的夜空。
那不是火光,是千万灶火连成的星河。
他取出青囊,里面躺着范如玉寄来的民包契副本,指印歪歪扭扭,带着灶户手上的盐霜。
你道吕文渊断我盐脉?他对着夜风低语,指腹抚过契纸上的红泥印,他逼我开了民力之源——这一灶火,烧的是千年积弊,暖的是万里民心。
忽觉囊中纸页微热,像是有新信要落进来。
他抬眼望北,云层裂开一线,月光如刃,直落江北。
同一时刻,吕府的密室里,吕文渊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案头的密报上,民包契人赃并获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敲在他心口。
他唤来最贴心的长随,声音哑得像锈了的刀:去把西跨院的那箱账册......
长随刚要应,忽听院外传来踢门声。
吕文渊的茶盏地碎在地上——他望着满地瓷片,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朝堂上,辛弃疾说的那句民心若失,千金难买。
原来最毒的不是盐价,是他亲手点的这把火,最后烧到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