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满满跟着丽香，几乎是跑着穿过了几条小巷，来到一处略显简陋但收拾得干净的院落。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孙娘子压抑不住的、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呻吟，间或夹杂着稳婆张妈妈沉稳的安抚声和指挥声。
“热水，再多烧些热水！”张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苏满满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孙娘子躺在炕上，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她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
每一次宫缩来临，她都痛得浑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呜咽。
“苏、苏娘子……”孙娘子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委屈，声音虚弱无力。
“孙姐，别怕，我来了。张妈妈也在，没事的。”苏满满立刻上前，握住她冰凉潮湿的手，语气尽量放得平稳。
她虽然理论知识学了不少，但真正亲身处在古代的生产现场，直面这种最原始、最剧烈的痛苦，心脏还是忍不住揪紧了，手心也沁出了汗。
她看着孙娘子紊乱急促的呼吸，知道这样只会消耗体能，加重痛苦。她立刻俯下身，靠近孙娘子的耳边，用冷静的声音引导：
“孙姐，看着我，听我说。现在跟着我呼吸，对，就像我们在树下练习的那样。”
苏满满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做出示范，“宫缩没来的时候，我们像小花猫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吸气……对，再用嘴巴，缓缓地、均匀地吐气……把力气存起来。”
孙娘子在她的引导下，努力调整着呼吸。虽然依旧疼痛难耐，但那急促的喘息稍微平缓了一些。
当又一次宫缩来袭时，孙娘子忍不住要尖叫用力。
“先别急着用力！”苏满满立刻按住她的肩头，“跟着我，哈气，快速地哈气，像要吹凉一杯热茶那样，哈、哈、哈……”
这是她教过的，在宫口未开全、但又忍不住想用力时，通过快速哈气来转移注意力、避免过早耗力和造成撕裂的方法。
孙娘子跟着她的节奏，急促地哈着气，脸憋得通红，但确实有效缓解了那种无法控制的下坠感。
“看见头了，宫口开全了！娘子，这次跟着老婆子的节奏，用力！”张妈妈的声音带着鼓励。
“孙姐，太好了！”
苏满满立刻转换指令，“现在，深吸一口气，屏住！往下用力！就像……就像解大手一样，把所有的力气都往下推。坚持住，十个数。一、二、三……”
她紧紧握着孙娘子的手，仿佛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声音坚定地为她计数。
孙娘子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九、十！好，非常棒。快速哈气，放松，准备下一次。”苏满满及时喊停，让她在宫缩间歇喘息。
如此反复了几次，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屋内是孙娘子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喘息，屋外是李强焦急的踱步声。苏满满跪在炕边，双腿酸麻，仍是不停地用呼吸法引导着她，给她擦汗，言语鼓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孙娘子几乎要脱力的时候，一声响亮而尖锐的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划破了屋内紧张压抑的空气。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张妈妈高声喊着，利落地处理好脐带，将一个浑身沾着血污、皱皱巴巴、却活力十足、蹬着小腿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
那一刻，苏满满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刚刚降临人世、用最嘹亮的声音宣告自己存在的小生命，看着他小小的手脚在空中挥舞……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所有的理论知识，所有的模拟想象，在鲜活而强大的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这就是……新生命的诞生。
而她的瑜伽呼吸法，真的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帮助了一个母亲。
苏满满的眼眶不由地湿润，视线变得模糊。
她低头看着虚脱却露出欣慰笑容的孙娘子，看着那哇哇大哭的婴儿，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
她开办“悦孕堂”，学习和传授孕产知识，不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时刻，为了减少像孙娘子这样的母亲所承受的风险和痛苦，为了迎接更多这样健康的新生命吗？
“苏娘子……幸亏了你……”孙娘子虚弱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你教的……呼吸……管用……”
苏满满用力回握她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喜悦，“孙姐，是你了不起！是你自己撑过来了，你真棒！看看宝宝，多精神啊！”
她看着张妈妈将清理干净、包裹好的小婴儿放在孙娘子身边，看着孙娘子疲惫却满足地侧头凝视自己的孩子，看着闻讯进来的李大哥那激动得手足无措、喜极而泣的模样……
苏满满悄悄起身退到一旁，她靠在门框上，双手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感受着底下那个小家伙似乎也感知到了新生命的喜悦，正在左摇右摆地活动着小手小脚。
一股混杂着感动、喜悦和对生命敬畏的暖流在她心中激荡，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
待回到宫里，她一定要把这个全新的体验、这份难以言表的喜悦和震撼，分享给那个最亲近的人。
她甚至能想象他听到时，那惯常清冷的眉眼或许会微微柔和，或许还会带着一丝好奇，追问她：
“哦？是如何呼吸的？那孩子……当真一出生就哭声洪亮？”
光是想象那场景，就让她心头泛暖。
带着这份迫不及待的分享欲和满心被新生命洗礼过的柔软，苏满满处理完“悦孕堂”的后续事宜，在暮色四合时，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坤宁殿。
她脸上还带着忙碌后的红晕，眼底闪烁着未曾褪去的激动光芒。她甚至完全忘了，那个太子殿下，还正跟她冷战呢。
或者说，在经历了白天那样充满生命力的时刻后，那些夫妻间的赌气和摩擦，在她看来忽然变得有些渺小和不重要了。
她本能地想要靠近他，与他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苏满满踏进殿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边那张紫檀木书案——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冰冷的桌面。
她满腔充斥着分享的喜悦和激动，就像一只被吹得鼓胀胀、即将高飞的风筝，却在这片空寂面前，骤然断了线。
那想要倾诉的欲望，被一瓢无形的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缕湿漉漉的青烟和透心的凉。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是啊，他还在生气，怎么会在这里等她？怎么会想听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殿门轻响，春桃端着参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看到娘娘独自站在殿中，眼神空茫地望着那张空书案，春桃心下明了，连忙放下茶盏，走近几步，轻声细语地安抚：
“娘娘，您别多想。殿下散朝后是回了坤宁殿的，还在书案前坐了好半天呢，一准是在等您回来。只是……您回来的前一刻，才被王公公急匆匆叫走，想是前朝有什么突发的要紧公务，耽搁不得。”
春桃刻意强调了“等了您好半天”，试图驱散娘娘眉宇间的失落。
苏满满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回来过？还等了她一会儿？
这个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股被冷水浇透的失落，似乎被这细微的暖意驱散了一点点。
但随即，理智又告诉她，就算他等过，现在不也还是走了吗？
“谁要他等，谁稀罕他等，有本事他就永远别踏进坤宁殿的门。”苏满满一脸无所谓，突然一把抓住春桃的手臂，转了话题，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春桃，春桃你听我说，今天孙娘子生了，就在我眼前！我的天，你是没看到，那小娃娃，那么小一点点，浑身红彤彤、皱巴巴的，可是哭声那叫一个响亮。”
“我教她的那个呼吸法，她真的用上了。疼得那么厉害的时候，她就跟着我‘哈、哈、哈’地呼气，真的管用。张妈妈都说省力不少呢。还有李大哥，就是孙娘子的夫君，一个大男人，抱着孩子的时候手都在抖，眼泪哗哗地流……”
她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将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受，原封不动地传递给春桃。
春桃起初先是吓了一跳，听着主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很快便跟着她的情绪，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傻笑。
苏满满看着听得入神、眼眶也有些湿润的春桃，心底那处因某人缺席而留下的空洞，却愈发清晰起来。
这份喜悦，终究是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