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殿内,朱棣拒绝了御医让他卧床静养的建议,强撑着坐在那张铺着黄绸的简陋木椅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甚至比战前更多了几分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深沉与狠戾。
殿下,能够行动的将领和文臣稀稀落落地站着。蓝玉浑身缠满绷带,被两名亲兵搀扶着,依旧骂骂咧咧;冯胜拄着拐杖,脸色灰败;姚广孝虽然面色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他是文臣中少数几个还能保持冷静思考的人。
“都说说吧,咱北明,现在是个啥光景,往后,又该咋走。”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出列,手里捧着一份简册,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城内…城内可战之兵,初步清点,仅剩一万八千余人,且大半带伤,亟需休整医治。阵亡、失踪者…逾四万…将领阵亡二十三人,重伤如傅友德将军者,尚有七人…”
一连串冰冷的数字,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这几乎是北明政权大半的家底,在这一战中几乎打光了。
“粮草呢?”朱棣打断了他,问得更直接。
“秦军溃退时,遗弃部分粮草于大营,已全部运回城内。加之城内原有存粮以及…以及搜罗各户之余粮,粗略估算,可支撑全军及城内现存百姓…一月之用。”
一个月。朱棣心中默算,这点时间,太短了。
“兵器甲胄损耗殆尽,弓弩箭矢更是十不存一…”工部的官员也苦着脸补充。
一片悲观绝望的气氛开始弥漫。仗是打赢了,但家底也打空了,外面还有秦军虎视眈眈,西边还有态度暧昧的唐军,北明仿佛风雨中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
“都他娘的哭丧着脸干啥?!”蓝玉猛地挣开亲兵的搀扶,虽然踉跄了一下,却梗着脖子吼道,“仗打赢了!王贲那龟孙子被咱们打跑了!没死的,都是好样的!兵没了再招!刀没了再造!只要陛下在,咱北明就亡不了!”
他这番话虽然粗鲁,却像一剂强心针,让不少垂头丧气的将领抬起了头。
朱棣赞许地看了蓝玉一眼,随即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蓝玉说得对!咱还没死!弋阳城也没破!这一仗,咱是伤了元气,但他王贲也没讨到好!二十万秦军,扔在咱城下的尸体就不下三万!他比咱更疼!”
他站起身,虽然动作因伤痛而微微一顿,但腰杆挺得笔直:“现在,不是哭穷叫苦的时候!是咱北明砺刃重生的时候!”
他看向姚广孝:“道衍,之前的新政,给咱继续搞!清丈田亩,鼓励商贸,招募流民!不仅要搞,还要加大力度!告诉活下来的百姓,跟着咱朱棣,有田种,有饭吃!死了的,咱给他们立碑,赡养家小!”
“诺!”姚广孝躬身领命。
“蓝玉、冯胜!”朱棣又看向两位重伤的将领,“你二人给老子好好养伤!伤好了,兵营里躺着的那一万多弟兄,就是你们重新拉起队伍的种子!缺胳膊少腿不怕,只要还有一口气,还能拿得动刀,就是咱北明的兵!”
“陛下放心!臣等定早日康复,为陛下练出更强的兵!”蓝玉和冯胜激动地吼道。
“工部!”朱棣目光转向工部官员,“集中所有工匠,设立军器监!就以缴获的秦弩、秦剑为样本,给咱仿制,改进!秦狗的东西不错,咱要变得比他更好!另外,搜集城内外所有铁器,哪怕是百姓家的菜刀、锄头,都给我收上来,重新熔炼,打造兵器箭簇!”
“户部!派人,拿着咱的诏书,去咱们控制下的各州县,乃至…想办法去南边,去西边!买粮!买布!买药材!不管用什么法子,把咱需要的东西给咱弄回来!”
朱棣一条条命令发出,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他没有沉浸在惨胜的悲痛中,也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而是以惊人的韧性和魄力,开始着手重建这个几乎被打烂的摊子。他知道,王贲和李靖都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他必须争分夺秒。
“另外,”朱棣最后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派人,盯紧庐州的王贲,还有编县的李靖!他们放个屁,咱都要知道是啥味的!”
就在朱棣忙于重整旗鼓的同时,败退回庐州的王贲,也在进行着类似的整顿。只是,他的气氛更加压抑。
庐州帅府内,王贲脸色阴沉地听着伤亡报告。损失远超他的预估,更重要的是,军心士气遭到了沉重打击。
“将军,当务之急,是稳固防线,重整军备。李靖占据编县,如同一把刀子抵在我军肋下,不可不防。”副将建议道。
王贲冷冷道:“李靖暂不会动。他在等,等朱棣恢复,等我军与北明再次两败俱伤。”他看得很清楚,“传令下去,加固庐州及周边城防,征发民夫,深挖壕沟。伤兵全力救治,阵亡者…厚恤其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另外,从各郡县,再征调五万新兵!加紧操练!告诉各郡守,完不成征调任务者,军法从事!”
他要用更严酷的手段,更快地恢复实力。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给朱棣任何机会。
而在编县,李靖站在加固后的城墙上,远眺东方。斥候将弋阳和庐州两地的动向不断传来。
“朱棣在舔舐伤口,砺刃以待;王贲在收缩防线,疯狂征兵。”李绩在一旁说道,“药师,我们下一步…”
李靖淡淡道:“等。”
“等?”
“等他们其中一方,先露出破绽。或者…”李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向了更北方,“等其他的人,忍不住插手这盘棋。”
江北大地,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血战之后,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三方势力都在抓紧时间,恢复元气,磨砺刀锋。残喘者奋力求生,砺刃者暗藏杀机。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正在孕育着下一场,可能更加残酷的风暴。
弋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伤兵营,在痛苦中缓慢地恢复着生机。朱棣的铁腕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但现实的重压,远比战场上的刀剑更为冰冷刺骨。
新政的推行在战后的废墟上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清丈田亩的官吏往往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村落和抛荒的田地——要么毁于战火,要么主人已成了城外乱葬岗中的一具枯骨。鼓励商贸更是举步维艰,秦军虽退,但小股游骑和趁乱而起的土匪依旧在城外肆虐,商路几乎断绝。从各州县乃至南方购买粮草物资的使者,大多杳无音信,偶有成功者,带回的数量也是杯水车薪,且代价高昂。
最严峻的,依旧是粮食。一个月存粮的估算,是建立在最苛刻的配给制基础上。即便将士们每日只能分到稀薄的粥水,百姓更是只能以草根树皮混杂少量粮食度日,粮仓的消耗速度依旧远超预期。饥饿引发的骚乱和偷盗开始在城内零星出现,被军法处决的尸体悬挂在街口,却也难以完全遏制恐慌的蔓延。
洪武殿内,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凝重。户部尚书几乎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各地征集粮草成效甚微,城外匪患不绝,商队难以通行。城内存粮…照此消耗,恐难支撑二十日啊!”
工部官员也一脸愁容:“打造兵器需要铁料、木炭,招募工匠需要口粮…如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股绝望的暗流再次在殿内涌动。守住了城池,却可能被活活饿死、困死,这比战死沙场更让人难以接受。
朱棣面沉如水,手指一下下敲击着粗糙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有看那些诉苦的臣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的姚广孝。
“道衍,”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咱等不起了。”
姚广孝缓缓抬起头,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随即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陛下,确有三条非常之策,或可解燃眉之急,然…有伤天和,恐损陛下仁德之名。”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姚广孝。
“讲!”朱棣没有任何犹豫。
“其一,”姚广孝的目光扫过殿外,“弋阳城内,除军籍、匠籍及有功名者家眷,其余非本地户籍之流民、逃难者,数量逾万。彼等消耗粮草,却于守城、生产无益。可…将其尽数驱逐出城,任其自寻生路。既可节省口粮,亦可…以其为饵,试探城外秦军游骑与匪徒动向,消耗其精力。”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驱逐上万难民?这在道德上几乎是赤裸裸的抛弃,甚至可以说是借刀杀人!但…没有人出声反对,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是最快减轻城内粮食压力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