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数本泛黄的前朝《会典》与地方志,还有一叠叠来自东南沿海的密报。林砚坐在案后,手持狼毫,时而凝神细阅,时而悬腕疾书。
写这份条陈,比他预想的还要耗费心神。不仅要引经据典,论证“市舶”古已有之,更要结合当下东南实情,权衡利弊,将一项可能引发朝野震动的国策,包装成一份稳妥可行、利远大于弊的“理财良方”。每一个字,都需反复推敲,既要打动圣心,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引来群起攻之。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由明亮的午后天光,转为一片暖融融的金黄,继而沉入墨蓝。书房里早早掌了灯,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的书架上。
肩膀有些发僵,脖颈也传来酸涩感。林砚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正想唤人添茶,书房门却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颗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脑袋探了进来,大眼睛怯生生地望了望满桌的书卷,又落到他身上。
“爹爹……”囡囡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犹豫,“你还在忙吗?”
看到女儿,林砚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他朝她伸出手,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囡囡来了?进来吧,爹爹歇一会儿。”
小丫头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哒哒哒地跑进来,却不敢靠近堆满公文的书案,只是挨着他的腿边站定,小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看他:“娘亲说,爹爹在写很重要的东西,不让囡囡吵。”
“不吵,囡囡来看爹爹,爹爹高兴。”林砚将她抱到膝上,感受着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只觉得满心的疲惫都被熨帖了。他指着摊开的条陈草稿,随口逗她:“囡囡看,爹爹在写字。”
囡囡煞有介事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墨字,小眉头皱着,显然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还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地避开字迹,指着纸张边缘,奶声奶气地说:“爹爹写的,好看。”
童稚的话语让林砚失笑,心头那点因政事带来的滞涩感,霎时烟消云散。
这时,苏婉清也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瓷盖碗,还有一小碟刚出炉、冒着热气的桂花糖糕。
“忙了一下午,眼睛也该歇歇了。”她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先拿起盖碗递给他,“用川贝和梨子慢慢熬的,润润嗓子。”
林砚接过,碗壁温润,揭开碗盖,一股清甜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甜汤顺着喉咙滑下,仿佛将一下午的焦灼也一并抚平。
“事情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苏婉清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语气里带着心疼,“看你这样子,晚膳定然也没好生用。”
林砚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他的确忘了吩咐传饭。
囡囡闻到糖糕的香甜,从他膝上溜下去,踮着脚要去够那碟糕点。苏婉清笑着拿了一块,吹凉了些,才递到女儿手里。
“你也用一块。”她又拿起一块,自然地递到林砚嘴边。
林砚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的糕体在口中化开,混合着桂花的馥郁。他抬头,看着灯下妻子温柔的面容和女儿满足的吃相,书房里原本凝重的墨香,似乎也融入了食物的暖香与家的气息,变得柔和起来。
“条陈写得如何了?可还顺遂?”苏婉清轻声问。
林砚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千头万绪,落笔维艰。既要说得明白,又不能说得太透,难。”
苏婉清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些东南密报,轻声道:“我虽不懂朝堂大事,但记得父亲在世时常说,做生意有时也像这般,看似前景大好,实则暗礁遍布。最重要的,不是一味往前冲,而是要先算清楚,最坏能坏到哪里去,咱们家底能不能撑住。想明白了最坏的,心里反而就踏实了。”
她的话,如同一声清磬,敲在林砚心头。
是啊,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成功,如何说服皇帝和同僚,却未曾真正直面最坏的后果——若开海失败,边衅大起,他会如何?家族会如何?想清楚这最坏的结局,并且确认自己能够承受,或者有应对之策,那前路再难,似乎也没什么可怕了。
“夫人一言,真是醒醐灌顶。”林砚握住她的手,眼中重新泛起笃定的光芒,“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囡囡吃完了糖糕,小手上沾着糖屑,又爬回他膝上,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书房内,烛火噼啪作响,墨香与暖意交织。林砚抱着即将睡着的女儿,身边是红袖添香、亦是解惑良师的妻子,只觉得内心无比充盈与安宁。
窗外月色清朗,星光点点。
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或许并非来自权柄煊赫,而是源于这深夜里,一盏为你而亮的灯,一碗温润的甜汤,一句熨帖心扉的话语,和一个能在你怀中安然入睡的小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