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史带着冷意的“劝诫”言犹在耳,林砚心知,漕运这潭水下的巨鳄已然被惊动,接下来的反扑恐怕会更加猛烈。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夜便通过王守哲留下的秘密渠道,向七皇子朱瑾递了一份密札,将漕运款项的疑点、遭遇的阻力与警告,原原本本陈述清楚,并附上了自己初步整理的线索。
他并未在信中直接请求什么,只是客观陈述事实,但他相信,以朱瑾的聪慧,必然能明白其中的凶险与深意。
回信来得比预想中更快。次日傍晚,一名面孔陌生的小内侍悄然来到周府,并未多言,只交给林砚一个封着火漆的寻常信封便匆匆离去。
林砚回到书房,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素笺,上面是朱瑾那笔尚且稚嫩却已颇具风骨的字迹,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事已知悉,勿躁。彼势大根深,强撼恐难竟全功,反受其害。可效‘打草惊蛇’之策,明面暂缓,示敌以弱,使其松懈。另辟蹊径,查其关联之‘细枝末节’,或有所获。孤已留意,待时而动。”
林砚反复看了几遍,眼中渐渐亮起光芒。朱瑾年纪虽小,这番见解却可谓老辣!直接硬碰硬,自己如今羽翼未丰,确实难以撼动整个漕运利益集团,反而可能被对方借势碾压。而以退为进,表面上暂停对核心款项的追查,麻痹对手,同时从外围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入手,寻找突破口,这无疑是当前最稳妥也最有效的策略。
“细枝末节……”林砚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漕运系统庞大无比,除了核心的漕粮运输,还涉及到沿途的货栈、码头、船厂、乃至为漕丁提供补给的各种行当。这八十万两巨款被贪墨,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必然会在某些环节留下痕迹。比如,负责修缮的船厂是否虚报了工程量?采购的物料是否价格虚高?甚至,这些钱是否流入了某些与漕运官员关系密切的商号?
思路一旦打开,方向就清晰了许多。
第二天,林砚来到度支司,一改前几日对漕运账目的紧盯不放,反而将精力重新投入到日常的度支审核和司内事务整顿上。对于那些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人,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表示“陈年旧账,头绪繁多,需从长计议”,甚至流露出几分畏难之意。
这番姿态做出来,某些暗中窥伺的目光,似乎果然松懈了几分。度支司内那种无形的压力,也悄然缓解。
然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林砚的“听风阁”和那支直属的稽查小组,却如同上紧了发条,开始沿着林砚划定的新方向悄然运转。
赵铁鹰亲自带队,将调查重心从京城和漕运衙门,转向了运河沿岸的几个重要节点城市,尤其是当年那支遭遇风浪的漕船队停靠检修的地方。他们不再试图接触官方层面,而是混迹于市井之中,走访当地的船工、货栈伙计、甚至是酒楼茶馆的老板,不动声色地打探三年前那场事故的细节,以及当时有哪些商号承接了相关的修缮、物料供应等业务。
与此同时,林砚则坐镇京城,通过稽查小组,开始系统性地排查近五年来所有与漕运系统有过大宗款项往来的商号,尤其是那些背景神秘、但与某些官员往来密切的“皇商”或民间商帮。
这是一场需要极大耐心和细心的狩猎。对手狡猾而强大,任何一丝急躁和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赵铁鹰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带回了一条看似微不足道,却让林砚精神一振的消息。
“少爷,我们在高邮查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赵铁鹰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当年负责打捞和初步修缮那批损坏漕船的,是一家名叫‘顺昌号’的本地船行。这船行规模不大,但东家却很有些来历,据说是现任漕运总督衙门一位实权管事的外甥。而且,有老船工回忆,当时‘顺昌号’实际动用的工匠和物料,远不如他们后来上报的那么多,活儿干得也粗糙,可结款时却爽快得很,给的还是高价!”
林砚猛地坐直了身体。“顺昌号”,漕运总督衙门管事的外甥,虚报工程量,高价结算……这些线索,似乎正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还有,”赵铁鹰继续道,“我们顺着‘顺昌号’的资金流向摸了一下,发现他们在事后不久,就在扬州盘下了一处不小的宅院,并且其东家还入股了城里一家新开的绸缎庄。这资金来源,很值得推敲。”
“好!”林砚抚掌低赞,“这条线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继续查,重点是‘顺昌号’与漕运衙门之间的具体关联,以及他们资金的最终去向。尤其是那个绸缎庄,看看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
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触摸到了那庞大黑幕的一角。七皇子“以退为进”、“查其细枝”的策略,果然初见成效。
然而,他也清楚,越是接近真相,危险也越大。“顺昌号”不过是个小卒子,其背后的管事,乃至管事背后的漕运高官,才是真正的目标。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他铺开纸,开始给朱瑾写第二封密信,汇报初步的进展,并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略。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与那位深宫中的少年皇子,已然成为了彼此最可靠的盟友。而一场围绕漕运贪腐的巨大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