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内的短暂沉寂,被一份关于东南盐政积弊的紧急密报打破。王守哲看着手中那叠记载着盐官贪墨、盐引滥发、私盐猖獗、盐户困苦的卷宗,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曹家虽倒,但盐政沉疴已久,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绝非铲除一两个巨贾就能肃清。改革,势在必行,却又阻力重重,他急需一把能破开迷雾的利刃。
而另一边,林砚通过“听风阁”捕捉到的零星信息,以及自身对时局的敏锐判断,已然将目光聚焦于这场即将到来的盐政风暴。他知道,这不仅是王守哲面临的难题,更是他等待已久的,一个能真正踏入更高舞台的机遇。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等待。在精心准备数日后,他再次递帖求见王守哲,这一次,他呈上的不是账册,而是一篇他自己撰写的,《陈东南盐政利弊及革新管见疏》。
这篇疏文,是他结合了前世经济理论、对当前盐业现状的调研(通过“惠民号”渠道接触底层盐户、小盐商),以及研读历代盐政得失后的心血之作。
文中,他首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前盐政三大弊:“一曰引制壅塞,官商勾结,盐引成为牟利私器,而非便民之策;二曰层层盘剥,灶户(盐户)困苦,所产之盐,价值十不存一,无力维生,或逃亡,或私售;三曰私盐泛滥,官盐价高质劣,百姓苦之,遂使枭徒得利,国课流失。”
随后,他并未空谈,而是提出了数条具体、甚至有些大胆的革新建议:
其一,“疏通引制,革除中间弊端”。建议重新核定盐引发放,严惩买卖、囤积盐引行为,尝试在局部地区推行“就场征税,听商贩运”,即官府在盐场直接征税,然后允许商人自由贩运,减少中间环节盘剥。
其二,“体恤灶户,保障其利”。建议设立“盐户保息银”,在盐价过低或遇灾年时,给予灶户基本生活保障,使其安心生产;同时,由官府主导,改良制盐技术,提高效率与质量。
其三,“严查私盐,平抑官盐价”。主张对私盐贩运施以重典,但同时,必须降低官盐成本,使其价格与质量能与私盐竞争,“堵疏结合,方能根治”。
其四,“设常平盐仓,调控盐价”。于各地设立官营盐仓,在盐贱时收购储存,盐贵时平价放出,以平抑市场价格,防止奸商囤积居奇。
这篇疏文,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既有对弊病的深刻洞察,又有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其思路之开阔,见解之深刻,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士子,甚至许多朝堂官员的认知范畴。
王守哲在书房中,对着这篇疏文,反复观看了足足一个时辰。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到惊讶,再到深深的沉思。文中提及的“就场征税”、“常平盐仓”等概念,虽前朝偶有尝试,但多昙花一现,此子竟能如此系统地阐述,并结合当前实际提出修正,其才……果然惊人!
他放下疏文,目光锐利地看向静立在下方的林砚:“此文,皆是你一人所思所想?”
“是学生一点浅见,仓促写成,恐有疏漏,还请大人斧正。”林砚谦逊道,但眼神清澈坦然。
王守哲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若依你之见,推行‘就场征税’,首要难点何在?”
“在于触动现有盐官、窝商(拥有盐引特权的商人)之利,必遭激烈反对,此其一。”林砚早已深思熟虑,对答如流,“其二,在于初期,官府需有足够银钱垫付盐税,并向灶户支付盐款,国库压力骤增。其三,在于如何有效监管各盐场,防止新的贪墨与走私。”
“既知难点,可有应对之策?”
“学生以为,可择一盐区先行试点,积累经验,减小阻力。垫付银钱,或可仿效‘市舶司’,引入部分信誉良好的大商号资金,以其未来盐利为抵押。至于监管……”林砚略一沉吟,“或可试行‘盐场责任制’,遴选清廉干吏或地方乡绅协同管理,并鼓励灶户互相监督,举报不法,给予重赏。”
他不仅指出了问题,更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初步思路,虽然这些思路还需细化完善,但其展现出的务实态度与解决问题的能力,再次让王守哲刮目相看。
王守哲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最终停在林砚面前,目光如炬:“林砚,本官欲在两淮盐区,择一中等盐场,试行‘就场征税’之新法。然则,此事千头万绪,需一既懂经济、又通实务、且能抗压之人前往统筹。你,可敢接下此任?”
来了!真正的考验!
林砚心中一震,他知道,这绝非易事。前往陌生的盐场,面对盘根错节的当地势力,推行触及无数人利益的新政,其中艰难险阻,可想而知。一旦失败,不仅前程尽毁,更可能身败名裂。
但他更知道,这是王守哲给他的机会,一个跳过按部就班的科举晋升,直接参与到国家大政方针实施中的绝佳机遇!风险巨大,回报亦然!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林砚撩起青衿下摆,单膝跪地(此为士子面对重大任命时的礼节),声音清朗而坚定:“承蒙大人信重,学生林砚,愿往!定当竭尽全力,推行新法,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但那份毫不犹豫的担当与决绝,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王守哲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赏。
“好!”他沉声道,“本官便委你为‘两淮盐政革新试行特使’,秩从七品,持本官手令,三日后启程,前往淮安府白驹场!一应人手、权限,本官自会安排。望你……莫要辜负朝廷,莫要辜负本官!”
“学生,领命!”林砚叩首。
当他走出钦差行辕时,手中已多了一份盖有钦差关防的任命文书和一枚特使令牌。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着一丝凛冽,却也让他胸中的豪情更加激荡。
盐政风云,已然将他卷入其中。
他知道,前路必定布满荆棘,白驹场那片陌生的盐碱地,将成为他新的战场。那里有困苦的灶户,有贪婪的胥吏,有敌视新法的盐商,更有无数双或期待、或嫉恨、或冷眼旁观的眼睛。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舞台!
回到林府,他将此事告知林茂才。林茂才听闻儿子竟被钦差委以如此重任,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既感荣耀,又深怀忧虑。
林砚安抚了父亲,随即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他需要挑选得力的助手——赵铁鹰必然随行,还需几名精通账目、处事机敏的管事;需要了解白驹场的详细情况,包括地理、人口、盐产量、现有管理模式、主要势力分布;更需要规划此行的具体策略,如何切入,如何立威,如何争取灶户支持,如何应对可能的反扑……
听竹苑的书房,再次灯火长明。那架红木算盘这次计算的,不再是商铺盈亏,而是关乎国计民生、也关乎他自身命运的盐政大账!
三日后,一支轻简的车队悄然驶离了杭州城。林砚坐在马车中,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目光坚定而深邃。
苏婉清站在苏府的高楼上,远远望着那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绣着青竹的帕子,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与祈盼。
王守哲站在行辕的望楼上,亦目送着车队离去,面无表情,唯有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
风,起于东南盐场。
而林砚,这条已然显露峥嵘的金鳞,正携着风雷之势,毅然决然地,游向了那片更广阔、也更凶险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