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六月八日，星期日。
空寺洞志愿军司令部。柴油发电机单调的“突突”声，已经成为了这片地下世界的背景音。克拉克在五月二十三日炸毁朝鲜北部电网的“绝户计”，让整个北朝鲜都陷入了黑暗，但这片花岗岩深处的指挥中枢，却如同一个顽强的心脏，依靠着最低限度的电力，更加拼命地搏动着。
气氛，是凝固的。
李云龙正戴着眼镜，审阅一份来自三十八军军长江拥辉的战报。他的表情，如同指挥所外的岩石一样，没有波澜。
“老李参谋。”作战参谋高强走了过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凝重的平静，“三十八军一一四师，昨夜，又把‘秃山’拿回来了。这是……本周内，我们第五次夺回该阵地。”
“秃山”，这座位于铁原以西、代号二六六高地的前哨，此刻已经成了名副t其实的“绞肉机”。
“江拥辉是怎么打的？”李云龙问道。
“完全按照您的‘石磨’战术。”高强汇报道，“昨夜十点，我军炮火急袭。随后，突击队从坑道口前出，三十分钟内解决战斗，全歼美七师一个加强排。然后……”
“然后就撤了。是吗？”李云龙接过了话。
“是。”高强点头，“主力，连同伤员，全部撤回主坑道。只留下一个观察哨。天一亮，美七师的报复炮火，果然又把‘秃山’犁了一遍。现在，他们的步兵，又开始往上爬了。”
“好。”李云龙在战报上签了字，“这个江拥辉，打仗越来越有味道了。他学得很快。”
后勤参谋王德福在一旁拨拉着他的计算尺，闻言苦着脸抬起头：“老李，学得是快。可这‘石磨’，磨的也是我们的炮弹啊。这一周，光三十八军在‘秃山’一个点上，消耗的各式炮弹，就超过了两万发！这……这都快赶上一次小型战役了。”
“老王。”李云龙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很平静，“你只算炮弹，你没算人命。”
“我们用两万发炮弹，在‘秃山’那个点上，至少换掉了美七师一千多条命。最重要的是，我们把他们死死地拖在了那里。克拉克这个新官，要面子。他刚上任，总得有个‘胜利’。我们就把‘秃山’这个诱饵扔给他，他吃，我们就用炮弹噎死他。他不吃，他就得在范弗里特面前丢脸。”
“这笔账，划算。”李云龙一锤定音。
“我李云龙的炮弹，什么时候这么金贵过？打！告诉江拥辉，让他继续碾！只要美国人还敢往上爬，我们的炮弹，就管够！”
王德福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知道，李云龙心里在憋着一股火。这股火，不光是为了“秃山”，更是为了南边那座遥远的、被铁丝网和坦克包围的孤岛。
巨济岛。
政治部主任杜平，几乎就睡在了电讯室的门口。自从六月七日，美军“公牛”鲍特纳在七十八号营，用刺刀捅死了一名我方战俘后，整个巨济岛的联络信号，就变得时断时续。
鲍特纳的“清算”，已经开始了。
指挥所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那只靴子落地。
六月九日，星期一。
前线，“冷枪冷炮”运动，正在李云龙“整风运动”的新命令下，变得愈发冷酷和高效。
高强正在汇总最新的战果。他面前的黑板上，挂上了一张临时的表格，标题是——“复仇榜”。
“报告李参谋。”高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狠厉，“‘复仇榜’，昨日战果：全线，共毙伤敌军三百一十二人。其中，南朝鲜军官二十一名，美军军官七名。十五军狙击手张桃芳，个人战绩，已达六十五人。六十军张祖谅军长报告，他们组织了‘冷炮突击队’，用无后坐力炮，抵近射击，摧毁了南朝鲜军第六师的一个营指挥所。”
“好。”李云龙点点头，“告诉张祖谅，这个办法好。炮，是用来打仗的，不是用来收藏的。把炮给我推到敌人的鼻尖底下打。打完就跑。这就叫‘打了就跑，跑了再打’。游击战，在坑道里，一样能用。”
“老李，”杜平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异常难看，手里拿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巨济岛……鲍特纳，发出了……最后通牒。”
指挥所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念。”李云龙的声音很低。
“鲍特纳，调集了第187空降团‘拉克山’的全部兵力，m-46巴顿坦克，火焰喷射器，重型推土机……已经完成了对七十六号、七十七号主营区的包围。”杜平的声音在发抖，“他……他命令我们的同志，在六月十日，也就是明天凌晨前，必须无条件走出营房，接受他的‘拆散’和‘甄别’。”
“我们的同志们……回复了。”
“怎么回复的？”
“他们拒绝了。”杜平的眼中泛起泪光，“他们……他们销毁了所有联络器材。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他们在营区里，升起了……五星红旗和朝鲜人民军军旗。他们在……唱军歌。”
“啪。”李云龙手中的铅笔，被他生生折断。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他能想象。
在那个被坦克和屠刀包围的孤岛上。他的兵，一群放下了武器的兵，用最原始、最悲壮的方式，在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好样的。”李云龙在心里说，“不愧是我李云龙带过的兵。哪怕是死，也要站着死，唱着歌死。”
“老李……”高强和王德福都站了起来，看着李云龙的背影。
“传我命令。”李云龙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一片结了冰的海。
“高强。”
“到！”
“命令全线所有炮兵，标定所有目标。所有狙击手，子弹上膛。”
“王德福。”
“到！”
“清点所有炮弹库存。喀秋莎，做好第二次发射准备。”
“杜平。”
“到！”
“接通板门店。告诉南日将军。明天，会场上，准备……掀桌子。”
李云龙转过身，他重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完好的铅笔。
“同志们。”他看着他的参谋们，“明天，六月十日。将是巨济岛……最黑暗的一天。”
“我们，鞭长莫及。”
“我们能做的，”他的目光扫过那张“复仇榜”，“就是在这里，在这条战线上，为我们的兄弟们……讨还血债。”
“十倍，一百倍。”
六月十日，星期二。
巨济岛，“血色黎明”。
凌晨四点，空寺洞指挥所，死一般的寂静。
杜平，就守在电台旁。他一夜未睡，眼睛通红。
没有电报。
从凌晨四点开始，巨济岛方向，所有的秘密电波，都消失了。
“公牛”鲍特纳，用他的“operation breakup”拆散行动，开始了血腥的“清算”。
直到清晨七点。
美军“远东广播网”，以一种炫耀战功的口吻，播报了这条新闻。
“……联合国军部队，在马克·克拉克将军的果断命令下，于今日凌晨，对巨济岛战俘营内的共产党顽固分子，采取了坚决的‘警察行动’……”
杜平，这个“斯文”的政治部主任，猛地一拳，砸在了电台的机壳上。
“……行动中，第187空降团的士兵，遭遇了暴徒的疯狂抵抗。部队……被迫使用催泪瓦斯、震荡手雷……以及必要的武力……”
“……据初步统计，暴乱已被平息。我方士兵，一人死亡，十余人受伤。战俘方面……死亡三十八人，受伤……一百五十余人。暴乱的首恶分子，已被甄别并隔离……”
“畜生！畜生！”王德福这个老后勤，气得浑身发抖，“他们管这个叫‘警察行动’？！他们用坦克撞营房！他们用火焰喷射器！他们用达姆弹！三十八人……这只是他们公布的数字！实际……实际……”
高强低着头，这个戴眼镜的参谋，此刻的表情，像是要吃人。
李云龙，一言不发。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那张“复仇榜”前。
“高强。”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到。”
“把这个榜单，给我扩大。扩大十倍。印发全军。”
“标题，”李云龙拿起一支红色的粗铅笔，在黑板的标题上，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血债血偿。”
“从今天起，”他转向他的参谋们，“我李云龙，不跟他们谈什么‘军事艺术’了。也不谈什么‘交换比’了。”
“我只谈……复仇。”
“命令！”他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指挥所。
“十五军，秦基伟。喀秋莎，给我对准美七师的预备队，给我……打！打光所有库存炮弹，我王德福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运上去！”
“三十八军，江拥辉。‘秃山’，不碾了。我不要‘面子’了，我要他的‘命’。组织突击队，给我……夜袭！渗透！用炸药包，给我端他的指挥所！”
“六十五军，王道山。六十军，张祖谅。所有部队！”
“‘冷枪冷炮’，二十四小时，不准停！我不要你们的战士睡觉！我要美国人、南朝鲜人，在阵地上，连呼吸……都觉得是错的！”
“我要让克拉克知道。他在巨济岛，流了我们兄弟的一滴血。我李云龙，就要在三八线上，抽干他一整个连队的血！”
这一天，整个朝鲜战线，都听到了来自巨济岛的……哀嚎。
也听到了来自空寺洞的……怒吼。
六月十一日，星期三。
巨济岛大屠杀的余波，震撼了世界。
板门店谈判会场。
“我方，代表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以最愤怒、最强烈的措辞，抗议你方……在巨济岛……对手无寸铁的战俘，进行法西斯式屠杀的……滔天罪行！”
南日大将的怒吼，几乎掀翻了帐篷。
美方首席代表哈里逊，只是冷冷地、傲慢地重复着一句话：“那是一场必要的、合法的‘警察行动’，旨在恢复战俘营的秩序。”
谈判，彻底破裂。
而在空寺洞，李云龙正接待着风尘仆仆的苏联顾问拉扎列夫。
拉扎列夫刚从十五军的阵地回来，他亲眼目睹了喀秋莎的第二次齐射，也听说了巨济岛的惨案。
“李参谋。”拉扎列夫的表情异常严肃，他向李云龙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苏联红军，向在巨济岛牺牲的……英雄们，致敬。”
“他们是英雄。”李云龙平静地回礼。
“我看了你们的坑道。”拉扎列夫铺开图纸，“在秦基伟军长那里，我看到了……奇迹。你们的战士，用人力，在花岗岩上，实现了我图纸上……百分之九十的‘斯大林格勒’标准。”
“他们挖得很快。”李云龙说，“因为，他们知道，挖慢了……会死。”
“不光是快。”拉扎列夫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他们……还做了改进。李参谋，你看看这个。”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新添的结构：“这是十五军四十五师，崔建功师长和战士们，一起发明的。他们叫它……‘猫耳洞’反冲击火力点。”
“这是一种设置在主坑道侧翼的、极其隐蔽的单兵火力点。当敌人冲进我们废弃的表面阵地，甚至冲到坑道口时，这个‘猫耳洞’，可以从敌人最意想不到的侧后方，用冲锋枪和手雷，实施……自杀式的反击。”
“这……”拉扎列夫摇着头，“这不在我的教材里。这……这是用鲜血和智慧，写出来的教材。李参谋，你们……是天生的战士。”
李云龙看着那个小小的“猫耳洞”设计，他想起了在晋西北，他的独立团，就是靠着这种“土办法”，一次又一次，战胜了装备精良的日军。
“上校同志。”李云龙看着拉扎列夫，“‘科学’，我们很需要。但是‘土办法’，我们也不能丢。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斯大林格勒’，和我们的‘地道战’，捏在一起。”
“克拉克，有他的F-86，有他的巴顿坦克。”
“我，”李云龙的手，按在了那张图纸上，“有这个。有这座……用中苏两国智慧，和几十万中国军人的血肉，浇筑起来的……‘地下长城’。”
六月十二日，星期四。
“血债血偿”运动，已经进行了两天。
效果，是毁灭性的。
高强拿着一份汇总战报，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报告李参谋！四十八小时。全线，毙伤敌军……两千一百余人！三十八军，夜袭‘秃山’侧翼，全歼美七师一个前哨排，炸毁地堡四个。十五军，在张桃芳的带动下，成立了‘狙击手复仇大队’，两天内，狙杀敌军官兵……超过一百五十人！敌人……敌人在全线，都转入了‘地鼠’模式。白天，彻底绝迹。”
“绝迹？”李云龙冷笑，“他们以为，钻进洞里，就安全了吗？”
“老王！”
“到！”王德福跑了过来。
“我们的弹药，够不够？”
“老李，”王德福的脸，笑得像朵菊花，“国内，毛主席亲自下令。听说了巨济岛的惨案，全国人民都怒了！铁路工人，拼了命地抢运。弹药、药品、粮食……正源源不断地运过鸭绿江！”
“我们的‘拆解运输法’，也熟练了。”王德福得意地说，“顺川那边，我们现在一天，能组装四十辆卡车！后勤……顶得住！”
“好！”李云龙一拍桌子，“顶得住，就给我……狠狠地打！”
“高强，命令下去。敌人当‘地鼠’，我们就当‘烟熏’的。”
“烟熏？”
“对。命令所有炮兵，尤其是迫击炮。给我……用烟雾弹、白磷弹，往他们的地堡口、坑道口，给我……招呼！我不要炸死他们，我要……呛死他们！熏死他们！”
“老李……”高强倒吸一口凉气，“白磷弹……这……这是不是……”
“是不是不人道？”李云龙反问他，“他克拉克，用火焰喷射器烧我们的战俘，人道吗？他炸德山水库，淹朝鲜的良田，人道吗？”
“对付畜生，就要用……打畜生的办法！”李云龙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告诉战士们，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是在为巨济岛的兄弟们……复仇。执行命令！”
“是！”
六月十三日，星期五。
“秃山”的战斗，戏剧性地停止了。
“报告李参谋！”高强一脸的不可思议，“美七师……撤了。”
“撤了？”
“对。他们……他们主动放弃了对‘秃山’的争夺。江拥辉的侦察兵上去看了，山顶上……全是他们没来得及带走的尸体和装备。他们……他们不跟我们‘碾’了。”
李云龙笑了。
“克拉克，坐不住了。”他走到地图前，心情大好，“他那个‘面子’，太贵了。他一个王牌师，在‘秃山’这个小石磨上，被我们三十八军，活活碾碎了快两个团。他……他付不起这个价了。”
“他用‘秃山’立威的计划，彻底……破产了。”李云龙断言。
“那……我们……”
“我们，也不要了。”李云龙一挥手，“‘秃山’，是个诱饵。现在，鱼被噎着了，跑了。我们还守着这个空钩子干什么？告诉江拥辉，收缩兵力，巩固主坑道。把炮弹，省下来，去打别的地方。”
就在这时，空军司令部的刘震，打来了电话。
“老李！”刘震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你猜，我们今天，在米格走廊，打下来一个什么玩意儿？”
“F-86？”
“不是！是个大家伙！b-29！我们……我们终于在白天，把b-29给干下来了！”刘震在那头大喊，“是王海的团！他们用‘垂直跃升’战术，硬是冲破了F-86的护航，把那架b-29打得凌空开花！哈哈！太解气了！”
“好！好你个刘震！”李云龙也兴奋了，“克拉克炸了我们的电网，你就敲掉了他的‘空中堡垒’！这是……釜山江的回礼！”
“没错！”刘震说，“美国人的‘绞杀战’，在白天，已经彻底被我们遏制了。他们的b-29，再也不敢白天出来了！”
“别高兴得太早。”李云龙冷静下来，“白天不敢来，他们会晚上来。F-94的威胁，解除了吗？”
“……没有。”刘震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的拉-11，还是打不过。老李，后勤线……晚上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我懂了。”李云龙挂了电话。
“天上的仗，我们赢了白天。”他喃喃自语，“地上的仗，我们赢了‘秃山’。”
“克拉克，你的牌，不多了。”
六月十四日，星期六。
一周的血战，结束了。
李云龙，召集了他的三个核心参谋，高强、杜平、王德福，进行每周总结。
杜平：“报告李参谋。政治上，我们……大获全胜。巨济岛的屠杀，已经激起了全世界的公愤。就连美国国内，《工人日报》都发表了社论，称鲍特纳是‘美国的希特勒’。克拉克，在道义上，彻底破产了。”
王德福：“报告李参谋。后勤上，我们……顶住了。虽然‘压力’行动还在继续，但我们的‘反绞杀’，靠着‘人力’和‘土办法’，保障了全线的供应。‘血债血偿’运动的弹药消耗……巨大。但是，国内的支援，也……巨大。我们，耗得起！”
高强：“报告李Z参谋。军事上，我们……赢了。‘秃山’绞肉机，迫使美七师后撤。‘血债血偿’运动，让敌全线士气崩溃，指挥失灵。‘地下长城’，已在主要防御地段，全部竣工。拉扎列夫上校的‘斯大林格勒’标准，和我们的‘猫耳洞’，已经……完美结合。”
李云龙静静地听着。
他站起身，走到指挥所的出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来自坑道外的、带着硝烟味的潮湿空气。
“同志们。”他回过身。
“这个星期，是血色的。”
“我们在巨济岛的兄弟，用他们的血，为我们……换来了政治上的主动。他们，用他们的牺牲，告诉了全世界，谁，才是真正的野兽。”
“我们，没有辜负他们。”
李云龙的手，抚过那张“血债血偿”的战果表。
“克拉克，这个屠夫。他以为，他上任的三把火，能烧垮我们。”
“巨济岛，他烧了。德山水库，他烧了。釜山江电网，他也烧了。”
“他以为，我们就完了。”
“他错了。”李云龙的眼中，闪着“斯文”而又凌厉的光。
“他烧了我们的营房，我们就让他……在阵地上，无处藏身。” “他烧了我们的电网，我们就……在黑暗中，打得他，找不到北。”
“他要‘拆散’我们的战俘营。结果，”李云龙笑了，“他‘拆散’了他王牌师的战斗力，‘拆散’了他自己的国际信誉。”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
“告诉全军。把枪，擦亮。把坑道，挖深。”
“血债，还没有偿完。”
“我们的‘反击’，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