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文渊瘫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灰败。
刘诚闲庭信步般走近,目光落在段子明手中那叠墨迹未干的公文上。
“周大人,”刘诚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如同锤子敲在他们心头上。
“府试在即,同考官人选关乎抡才大典之公正,关乎朝廷取士之信誉,非同小可。”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份公文上:“此份名单,可否容刘某一观?”
段子明手一抖,求助似的看向周文渊。
周文渊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微微颔首。
巡按御史想要查看公文,谁敢不给?
不给就是不敬朝堂中央,是想造反不成?
刘诚接过公文,目光如电般掠过上面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合上公文,抬眼看着周文渊,语气带着几分沉重:
“周大人,非是刘某多事。”
“只是……据刘某听闻,这名单之上,枝江县陈教谕、监利县吴教谕等数位大人,似乎与江陵商会,过往甚密,颇有利益牵扯。”
他刻意顿了顿,着重的说着“利益牵扯”这四个字。然后才继续说道。
“科举之道,首重公平。”
“若让与应试士子有牵连之人担任同考官,恐惹来非议,说大人您……徇私舞弊,罔顾国法。”
“届时,悠悠众口,刘某身为巡按,纵想为大人遮掩,恐怕也……”
“徇私舞弊”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周文渊耳边!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愤怒的火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刘大人!此言过了!陈教谕、吴教谕等人,皆是饱学之士,德行素着!”
“岂可因些许风闻便妄加揣测,污其清名?!你……”
“风闻?”刘诚打断了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敛去,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周文渊心底。
“周大人,有些‘风闻’,若是坐实了,便是铁证!”
“科举不公,此乃滔天大罪!”
“莫说周大人你,便是朝中衮衮诸公,谁又扛得起这科举舞弊的大罪?谁又能在这罪名之下安然立足?”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周文渊。
“刘某身为巡按御史,闻风奏事乃是职责所在。今日若见疑而不报,他日事发,刘某亦是渎职之罪!”
一旁的赵德海见状,脸上露出快意的狞笑。
好!周文渊!你也有今天!刘大人当真好样的!
他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空白公文用纸,“啪”地一声铺在周文渊面前的桌案上,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府尊大人,为官之道,首重明哲保身。”
“何必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惹上一身骚呢?”
“若想堵住那悠悠众口,不被他人闲话,还请大人……再拟一份名单吧?”
“你……!”周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赵德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子明见自家大人被如此逼迫,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
回想到周文渊当初被曾培明监禁。
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凑到周文渊耳边,低声地劝道。
“府尊!府尊三思啊!府试虽重要,然而因为大宗师的原因,未来三年年年皆有!”
“今科考不上,尚有明年、后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刘诚在江陵,最多滞留半年!半年之后,他必走无疑!”
“如今敌方势大,锋芒正盛,硬扛下去,恐会伤及无辜!还请府尊息怒啊!”
段子明的劝诫,多少起了一些作用。
周文渊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胸膛剧烈起伏。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了紧握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毛笔。
笔墨落下,一个个名字被无奈地替换。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周文渊仿佛虚脱般,重重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那份名单。
刘诚满意地拿起新名单,扫了一眼,忽然眉头一皱,指尖点向其中一个名字。
“石首县的钱教谕?刘某似乎也听闻,他与江陵商会,亦是相交莫逆,常有过从。”
“这份名单……恐怕还是有些不妥。”
“刘诚!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周文渊猛地睁开眼,霍然站起,须发皆张,怒视着刘诚,最后的理智几乎要被这得寸进尺的逼迫碾碎。
他周文渊一退再退!他刘诚居然一进再进!
当他周文渊是泥捏的不成?
赵德海看着周文渊那破防的姿态,心中畅快无比,几乎要当场抚掌大笑,品酒三杯以庆此“盛景”!
“周大人息怒!只是换个名单而已,何必如此动怒?小心怒火攻心啊!”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更是让周文渊怒的差点要上前动手。
刘诚面对周文渊的暴怒,却是不恼不怒,反而站起身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说道:
“周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我在此僵持,耽搁一刻,江陵府万千士子的前程便耽搁一刻。”
“府试若因我等之故推迟,致使他们错过今科院试,这耽误一年光阴的罪过,谁来承担?”
“周大人,你莫非真想为了区区一人,成为这江陵府万千苦读学子眼中的……罪人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为了一个人,值得吗?他,难道比江陵府万千士子的前程,更重要吗?”
“……”
刘诚的话,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周文渊最柔软、也最无法回避的软肋。
他当然明白刘诚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对付方言。
可他是一府之尊,是父母官!
若因他执意维护方言一人,而导致全府士子受累,延误考期……这骂名,他背不起!这良心,他过不去!
方言家境优渥,即便科举之路一时受挫,尚有江陵商会偌大家业可守。
可那些寒窗十载的普通学子呢?
他们赌上的,是整个家族的未来和希望!
那些期待家中儿子高中的父母,那些勤修苦学的农家子弟。
他们一旦失去一年,来年不一定有机会再来!
他不能……他不能啊!
周文渊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疲惫与悲凉。
他沉默着,再次拿起了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本官,明白了。”
笔尖再次落下,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无奈。
刘诚看着最终确定的名单,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笑容。
他站起身,对着仿佛苍老十岁的周文渊拱了拱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诚挚”:
“江陵万千士子,定会感念周大人今日……顾全大局之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