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跑网约车。载着形形色色的乘客，听他们谈论着家长里短、工作烦恼，我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我拼命想抓住却溜走的时光。每个月一万多元的收入，曾经让我觉得踏实，现在却像杯水车薪，填不满心里那个因赌博而撕裂的巨大缺口。同行们还在群里讨论着网赌的“捷径”，我看着那些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始终没再点开。我知道，那是个无底洞。
又过了几天，我路过一家彩票店。橱窗里贴着巨大的“大奖”海报，红得刺眼。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买了一张刮刮乐。指甲刮开涂层时，我的心跳得厉害。当看到“谢谢参与”四个字时，失望像潮水般涌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强烈的、对澳门的渴望。刮彩票和网赌，都太小了，不够刺激，也不够“真实”。只有澳门赌场里那冰冷的牌面、哗啦啦的筹码声，才能满足我。
终于，在一个深夜，送完最后一单乘客，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车里，看着手机银行里刚到账的月结工资——不到一万。这点钱，连去澳门的路费都不够，更别说赌本。可那个念头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我点开借贷App，手指在“申请借款”的按钮上停留了许久。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再次陷入债务的深渊，意味着对老家、对父母的背叛。可另一个声音在叫嚣：“就这一次，去澳门，赢了就收手，就能翻本，就能证明自己！”
那个夜晚，月光惨白，照在空荡的街道上。我坐在驾驶座上，像一尊被欲望掏空的石像。借贷App的界面在手机屏幕上幽幽亮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我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父母期盼的眼神，闪过自己曾经决心戒赌时的坚定，可最终，澳门赌场那金碧辉煌又冰冷无情的画面，还是压倒了一切。
“就这一次……”我喃喃自语，手指终于重重地按了下去。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疼，那行“借款申请已提交”的绿色字样，像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我视网膜上烙下灼痕。我猛地合上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残留着点击确认时那一下轻微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触感。
车里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刚才那股冲昏头脑的热血，正以惊人的速度冷却，从四肢百骸退潮般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烟，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打火机。咔哒、咔哒……打了好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灌进肺里，带来一阵熟悉的麻痹，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
我干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咬住我的心脏。刚才在脑子里盘旋的“就这一次”、“去澳门翻本”、“证明自己”的豪言壮语，此刻像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和满嘴的苦涩。我甚至能想象到父母看到催款短信时惊愕又痛心的眼神，能听到他们欲言又止的叹息。背叛。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喘不过气。我背叛了他们的信任，背叛了自己在老家那张木床前发下的誓言，背叛了桥洞下那个决心重新开始的自己。
窗外的月光惨白，把路边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像一只只伸向我的鬼爪。我忽然极度厌恶这辆车，厌恶这身还带着乘客气味的工装，厌恶这个空荡荡的、只能容纳我一个人的驾驶座。它像个移动的囚笼，囚禁着一个刚刚亲手毁掉自己所有努力的蠢货。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又一次冲到路边的草丛里干呕，这次连苦胆水都吐不出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回澳门赌场的画面：筹码堆成的小山，荷官面无表情的脸，木木输钱后那双布满血丝的、充满怨恨的眼睛……还有，那张冰冷的、写着“您尾号8823的账户余额：￥53,217.64”的银行短信截图。为了那笔钱，我手上磨出了多少血泡，被客人骂过多少次笨手笨脚，才终于有了一点点踏实的感觉。可现在，我亲手把它推进了更深的火坑。
我不是被骗的，我是自己跳进去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最后一丝自我安慰的幻觉。什么“杀猪盘”，什么“平台有问题”，不过是我不想承认自己贪心不足的借口。我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却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心甘情愿地扑了上去。因为我骨子里，就不是个能戒掉赌博的人。那些跑网约车的日日夜夜，那些听着乘客抱怨却只能微笑的忍耐，那些看着账户里缓慢增长的数字却依然觉得不够的贪婪……都只是在为下一次的爆发积蓄力量。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微弱的震动却像电流穿过全身。我吓得差点把它扔出去。是银行的短信提示音。我僵硬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一条普通的账户变动通知，跟我申请的借款无关。可我却像被抓住现行的小偷，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我该怎么办？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我疯狂地翻着手机，想找到取消借款的选项，可页面上只有“借款已受理，预计x小时内到账”的冰冷提示。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把我推向无法回头的悬崖。
去澳门……真的能赢回来吗？
这个念头又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开始在脑子里疯狂计算：这笔钱做本金，去澳门……用我的技术，稳扎稳打，先把这笔借款填上，然后再慢慢还清之前的账……两千块一天的目标，我能做到的……
不！小七！你醒醒！
我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两种声音在我脑子里激烈地厮杀，一个叫嚣着“去赌，你能赢”，一个嘶吼着“住手，你会毁了自己”。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我想起老家院子里那盆妈妈养的绿萝，叶子舒展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那是我曾经以为自己能抓住的、平凡而真实的希望。
可现在，那盆绿萝，连同院子里的阳光，似乎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新的短信。我浑身僵硬地解锁，屏幕的光刺得我眯起了眼。
“尊敬的客户，您申请的借款已审批通过，金额xx,xxx元将于10分钟内发放至您指定账户。”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凌晨3:47。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如墨，没有一丝要亮的迹象。我握着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掌心，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