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被弟弟姬叔半推半就地拉进了熙熙攘攘的戏楼。一踏入其中,震耳欲聋的声浪便扑面而来,与方才胭脂铺的脂粉香气判若两个世界。戏楼内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贩售零嘴香饮的小厮在人群中灵活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热茶、汗水和一种极度亢奋的气息。
戏台之上,锣鼓铙钹敲得惊天动地,丝竹之声高亢激昂。一名身着夸张铠甲、面绘重彩的武生正唱念做打,扮演的正是“西岐世子姬昌”。只见他手持一柄光华闪闪(显然是木头刷漆)的长剑,与几个扮演凶奴将领的武行打得“难解难分”——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舞蹈化的炫技,一个鹞子翻身便能“斩落”十颗“人头”,一声怒喝便能令“万千敌军”胆寒。
“好!好一招神龙摆尾!”
“杀!杀尽蛮夷!扬我大商神威!”
“姬昌世子威武!西岐万胜!”
台下的看客们早已热血沸腾,个个面红耳赤,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好助威。每当台上的“姬昌”做出一个高难度动作或唱出一段慷慨激昂的唱词,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激动之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戏楼的屋顶掀翻。人们眼中闪烁着崇拜与狂热的光芒,仿佛台上那位被神化了的英雄,真的能护佑一方,带来无上荣耀。
姬昌本人僵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那个被无限夸大、近乎神只的“自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随即又迅速褪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火辣辣地烧得慌。这哪是他?他何曾单枪匹马大战十万大军?这……这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攫住了他,让他口干舌燥,隐隐不安到了极点。他下意识地想拽姬叔离开,却发现弟弟姬叔正看得如痴如醉,满脸兴奋与自豪,甚至还跟着人群一起叫好,完全沉浸在这虚构的英雄传奇中,丝毫没察觉这浮夸戏剧背后可能隐藏的致命危机。
而在戏楼喧嚣的角落里,与这全民狂欢格格不入的,是两位冷眼旁观的看客——崇侯虎与申恭虣。
崇侯虎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一拍桌子(幸好被嘈杂声淹没),对着申恭虣低声咆哮:“你他妈的,是啥意思啊?专程带我来就为了听他们给那西岐小子歌功颂德?老子肺都要气炸了!”他感觉每一声对“姬昌”的喝彩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申恭虣却老神在在,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粗茶,嘴角噙着一丝神秘而阴冷的笑意:“世子莫急!动怒岂不辜负了这出好戏?您暂且熄怒,仔细想一想:这戏文若是飘到朝歌,传入帝文丁的耳中……听闻西岐世子有如此‘惊世战功’,堪比其父甚至更有过之,您说,帝心会作何感想?”
“这……”崇侯虎拧着浓眉,努力思索着。他一时没转过弯来。
申恭虣看着崇侯虎那副蠢笨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与无奈,但语气依旧耐心,甚至带着点诱导:“帝文丁本就忌惮季历功高震主,日夜不安,这才将其羁縻在朝歌。如今呢?季历的儿子,年纪轻轻便‘青出于蓝’,在民间有了这等‘万民敬仰’的声势……您说,陛下是会欣慰帝国后继有人,还是会……更加寝食难安呐?”
“这……”崇侯虎顺着这个思路一想,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恍然大悟,“他……他会觉得西岐威胁更大!他可能会……杀了季历?或者……连姬昌也……”不过他马上又困惑了,“可……可姬昌不在朝歌啊!帝文丁的手,伸得到这么远?”
“世子啊!”申恭虣几乎要叹气了,只能把话挑得更明,“姬昌是不在,可他老子季历不是在朝歌‘陪伴’陛下吗?父为质,子敢不孝吗?若陛下‘思念’姬昌才华,下一道诏令,召他入朝‘辅政’或‘领赏’,您说,以姬昌素来的‘孝贤’之名,他敢违诏不去吗?”他特意加重了“思念”、“辅政”、“领赏”和“孝贤”这几个词的语气。
崇侯虎的眼睛彻底亮了,脸上横肉因兴奋而抖动:“你的意思是……逼他进朝歌?进了朝歌,那就是瓮中捉鳖!”
“所以,”申恭虣得意地笑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毒蛇吐信,“我已经安排好人,将这同样精彩绝伦的剧本,原封不动地送到朝歌最大的戏园子上演。而且要演得更火爆,更轰动!要让朝歌上下,无人不知西岐世子的‘盖世奇功’!这样的话……呵呵,陛下的耳边风,自然就会吹得更急一些了。”
“高!实在是高!”崇侯虎恍然大悟,忍不住抚掌大笑,之前的愤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狠的快意,“好一招借刀杀人啊!申公,真有你的!让帝文丁去动手,咱们只管看戏!妙!妙极了!”
两人的笑声混杂在戏楼震天的叫好声中,显得格外刺耳而冰冷。台上的英雄颂歌,此刻听来,已恍若为某人提前奏响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