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外,崇侯虎如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响起:“姜家竖子!给我滚出来!” 紧接着便是兵器相撞的刺耳锐鸣和拳脚带起的劲风呼啸。隔着紧闭的门扉,隐约传来崇侯虎愤怒的咆哮,斥责姜桓楚勾引太姒公主,污其清誉。而姜桓楚的声音则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与傲慢,只道是与楼中美姬饮酒唱和,风流快活,至于什么“勾引公主”、“名节清誉”?他嗤笑一声,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空穴来风,何须挂齿?本世子行事,何须向尔等交代!倒是你这莽夫……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你……姜桓楚,小人一个!”
眼见崇侯虎怒火攻心,竟要强行破门而入,绾婉吓得魂飞魄散!若被他撞见自己冒充公主与姜桓楚在此厮混,后果不堪设想!她慌不择路,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冲向那幅隐藏着密道的画作,手指颤抖着按向机关,闪身跌入暗室之中。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响起。
绾婉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温软的身体。借着暗室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她惊恐地抬头——撞入眼帘的,正是太姒公主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布满泪痕的脸庞!
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盈满了破碎的水光,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在白皙的脸颊上。她就那样无声地、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失望、伤心,还有一种被至亲之人刺伤的痛楚。
刹那间,绾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铺天盖地的羞愧!她所有的辩解、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双泪眼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肮脏不堪。
“殿下……都看见了……”绾婉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仅仅吐出这六个字,便再也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太姒没有说一个字,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她猛地推开婉婉,如同逃离一个可怕的噩梦,纤细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密道幽深的黑暗里。
……
翌日清晨,风雨楼大门紧闭,再无往日的喧嚣。绾婉送走了意犹未尽、满脸不快的姜桓楚。她将自己关在房中,用最清澈的泉水沐浴,换上最素净却也是她最精致的衣裙,一丝不苟地梳起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镜中的女子,洗尽铅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此刻,她才惊醒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正值殿下及笄,自己却送出如此“大礼”。她对自己是那么的好啊!镜中倒映出她充当暗卫时,贴身保护小主人的光景……
“你?”小太姒眨巴着大眼睛盯着暗处的婉婉,伸出柔嫩的小手笑道:”这个……给你!”
“殿下!我……我不能吃!”年轻时的绾婉一身黑衣。她是朝歌宫中为太姒特意挑选的影卫,同样也是公主的替身。每每见着可爱的公主——她的哭,她的笑。她总能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吃吧!你一定饿了!”小太姒善解人意地将糕点塞给眼前的只是稍大一点,却骨瘦如柴的小姐姐。“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嗯!”绾婉从没有吃过如此精致的糕点,再加上的确饿了,当真狼吞虎咽了起来。小太姒牵着她的手,一大一小走到案几前。“这里还有很多呢!姐姐都帮我吃了。嬷嬷她们会很高兴的哦!”
从那之后,小太姒总是弄各种好东西给她的这位小姐姐。再长大了一点,她们就开始比武,一起偷溜着出去玩。那是绾婉这辈子最……最快乐的时光——她就好像找到了唯一的亲人。亲人?从她出身以来,从来不敢奢望的。
有莘王宫内,绾婉独自一人,穿过王宫肃穆的长廊,步入太姒公主的寝宫——兰台。
没有丝毫的犹豫,绾婉推开朱漆宫门后,直直地跪在太姒的寝殿前。清晨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裙裾,瞬间侵入膝盖骨,她却恍若未觉。
沉重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傅母那张布满寒霜的脸出现在门后。她看着跪在阶下的绾婉,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刻骨的愤怒和鄙夷:
“你还有脸来此?!若非公主心慈,念着往日情分,就凭你冒名顶替、玷污公主清誉、连累王室颜面这三桩大罪,足以将你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傅母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绾婉身上。
绾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傅母……婉婉……婉婉未料到此事会传了出去……我只是想……”她张了张嘴,那些为自己开脱的话语,在想起暗室中太姒那双泪眼时,瞬间变得无比虚伪。她的确有私心,她确实利用了殿下,辜负了那比金子还珍贵的信任。“我只是……”她终究无法说完,所有的辩解都化作了更深的绝望和羞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次,两次,三次!稽首三拜,郑重而绝望。
“奴婢罪孽深重,百死难赎!请殿下……赐死!” 绾婉的声音带着一种彻底的破碎感,回荡在寂静的兰台前。她的这条命……如同草芥,死也便死了。
“赐死”二字,如同惊雷,穿透了厚重的宫门!
兰台内殿,正倚在窗边、望着庭中一株孤零零的常棣树出神的太姒,闻声猛地一震!那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窝!泪水瞬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下。
她猛地转过身,泪眼模糊地环视着殿内——那些侍立在她身侧、陪伴她度过无数日夜的婢女们,那些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为她熬药掖被的嬷嬷们……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心疼,还有对婉婉的愤怒。
这些人,这些被她视为亲人的人啊!她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谁怕冷,谁喜欢吃什么,谁……她从未把她们当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她总想着,在这冰冷的宫闱里,能多给她们一些温暖,一些尊严。她舍不得她们任何一个人受苦,更遑论……赐死?
“呜呜……”太姒摇着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为婉婉的背叛而痛,更为婉婉竟要用“死”来谢罪而痛彻心扉!她哭得如此伤心,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让周围的婢女们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殿下保重凤体啊!”一个年纪稍小的婢女急得眼泪也出来了,提着裙裾就往外跑,“快!快去请傅母!殿下哭得止不住了!”
傅母闻讯,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绾婉一眼,匆匆转身入内安抚公主。
傅母刚离开,兰台前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那些平日里与绾婉一同当值、一同说笑、甚至一同在常棣树下起舞的侍婢、嬷嬷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愤,纷纷围拢过来,对着跪地的绾婉七嘴八舌地数落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和愤怒:
“婉婉!你真是鬼迷了心窍啊!”一个与她相熟的婢女跺着脚,气得满脸通红,“那姜桓楚是什么人?那是天上的云彩!我们是什么?是地上的泥巴!你……你怎么敢痴心妄想呢?!”
“就是!云泥之别啊!那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吗?”另一个年长的嬷嬷指着她,声音发颤,“你也不想想,凭你的身份,若不是殿下恩典,让你掌管风雨楼,你能过上现在这么好的日子吗?你如今是饱暖思淫欲,忘了本分!忘了殿下的恩情!”
“殿下是真心疼你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嬷嬷蹲下身,浑浊的眼里也含着泪,苦口婆心地叹道,“你闯下这天大的祸事,按宫规,按王法,赐你十次死都够了!可公主殿下呢?她说什么都不肯!她为你哭了一整夜!她舍不得你啊!你这傻孩子……你怎么就……怎么就不知道珍惜殿下这份心呢?”老嬷嬷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多好的主子啊!”众人纷纷附和,语气里充满了对太姒的敬爱与对绾婉的痛惜,“从不苛责我们,待我们如同家人一般……这份恩情,我们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你怎么就……怎么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把殿下的心伤成这样啊!”
“对啊!能让你掌管风雨楼,那是多大的信任,多大的恩惠?你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昏了头了!”
……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婉婉的心上,远比傅母的斥责更让她无地自容。尤其是老嬷嬷那句“殿下舍不得你啊!她为你哭了一整夜!”,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她所有强装的平静和绝望的麻木。
“殿下……殿下她……”绾婉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排山倒海的悔恨。
原来……原来殿下并非只是愤怒她的背叛,更是……心疼她!舍不得她!在滔天的祸事面前,殿下想的,竟然还是保全她的性命!
“哇——!”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悲鸣,终于从绾婉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伏在冰冷的石阶上,哭得浑身颤抖,肝肠寸断。那哭声里,是终于认清现实的绝望,是对自己愚蠢行径的痛悔,更是对太姒那份纯净、却被她亲手玷污辜负的姐妹之情的无尽悲恸。
云泥之别,终究是云泥之别。她不仅痴心妄想,更亲手毁掉了此生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一份情谊。如今这”太姒公主与东伯侯世子有染“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有莘王都,甚至整个帝国……这该如何收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