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顺流而下,有莘王都的轮廓在薄雾晨光中渐次清晰。这座屹立于西陲的千年古都,其格局气象,绝非寻常诸侯国都可比拟。自上古大禹之母有莘氏的时代起,此地便为王畿重镇,历经夏、商两代王朝的兴衰更迭,根基之深厚,底蕴之绵长,堪称一部镌刻在山水之间的活史册。
有莘氏自古亲水。远望王城,便见其与水共生共荣的独特气韵。一条宽阔的主河道奔腾至此,在即将触及那巍峨如山峦的古老城墙时,被精妙的水利工事一分为二。两道雄浑的水流如同被驯服的巨龙,沿着坚固的石砌堤岸,咆哮着、奔涌着,绕城一周,形成一道宽阔深邃、波光粼粼的天然屏障——护城河。河水拍打着巨大的条石基座,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千年来抵御外侮的不屈意志。城墙上,箭楼林立,垛口森严,青铜铸造的巨大闸门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无声地彰显着这座西陲雄关的威严与不可侵犯。
“哇——塞!”船还未驶近主城门,姬叔已然按捺不住,扒着船舷,发出一声惊叹,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兄长!仲哥!快来看啊!这……这有莘的都城,简直……简直神迹一般!”
姬仲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极目远眺,脸上写满了赞叹:“‘河中有河,江外有江’!此言不虚!引水为池,以水为屏,天工造化与人力伟业竟能如此交融!”
姬昌立于船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这座沐浴在朝阳下的雄城。他温润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慨:“有莘立国千年,底蕴非凡。纵观当今殷商帝国,除却那朝歌帝都的恢弘气象,论及格局之精妙、气象之雄浑,能与此地比肩者,恐寥寥无几。”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也照亮了他眼中对这份古老文明的敬意。
“长兄,”姬叔没大没小地拍了拍姬昌的肩膀,一脸恍然大悟,“弟弟我此刻算是真真切切明白了,您为何说求娶有莘长公主是‘高攀’!由这等根基的王都,孕育出的明珠,岂是凡品?” 他这话直白得近乎莽撞,却像一支利箭,精准地戳中了姬昌心底那丝隐秘的涟漪。
一向温文沉稳的姬昌,脸上瞬间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露出一抹混合着羞涩与尴尬的笑容。一旁的姬仲见状,狠狠瞪了这口无遮拦的弟弟一眼,拳头都捏紧了,恨不得立刻堵上他那张惹祸的嘴。
“长兄莫慌!”姬叔却浑然不觉二哥的杀气,反而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有我呢!您这个弟弟,旁的本事没有,就是脸皮够厚!咱兄弟三人,正好互补短长,定能成事!”
“哈哈哈哈哈!”姬昌和姬仲被这傻弟弟的豪言壮语逗得同时失笑。姬昌方才那点羞涩被冲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满眼的无奈和宠溺,摇头连连。
姬仲也转怒为喜,带着促狭的笑意揶揄道:“啧,没想到叔弟这‘脸皮厚’,竟也成了个难得的‘优点’?”
“那是自然!”姬叔当仁不让,下巴一扬,“这追求女子之道,首要秘诀,可不就是得豁得出这张脸皮嘛!”
“哦?”姬昌刚刚被他捉弄,此刻也起了玩笑的心思,故意挑眉问道,“看来叔弟对此道颇有心得?不如说与为兄听听,也好取取经?”
“呃……这个嘛……”姬叔一时语塞,挠着头皮,方才吹牛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哪有什么心得!”姬仲毫不留情地拆台,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怕是连正经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纯粹是纸上谈兵,空有吹牛的胆量!”
“说得好像你碰过似的!”姬叔没好气地回怼。他虽性格跳脱,却并非纨绔子弟。他这番担忧,实则是为了自己一向敬若神明的长兄。长兄姬昌,自小便是谦谦君子,生活里除了刻苦攻读典籍,便是跟随祖父学习治国理政。西岐风俗严谨,男女大防甚重,长兄身边服侍的,清一色都是男子,何曾有过与女子相处的经验?更遑论这关乎家族存续的求亲大事了!祖父临行前的千叮万嘱,沉甸甸地压在姬叔心头。
“长兄,”姬叔收敛了玩笑,脸上带着难得的认真,忧心忡忡地问,“您……可想好该如何做了吗?”
姬昌的目光从远方壮丽的城池收回,落在弟弟担忧的脸上,唇边漾开温和而坚定的笑意。他轻声道:“叔弟,你可曾听过那首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过听过!”姬叔点头如捣蒜,却又一脸茫然,“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姬昌耐心地为他,也仿佛是在为自己阐述:“这诗的意思是,君子行事,首重心态。面对心仪之人,当如雎鸠鸣唱般自然,如河水奔流般坦荡。不偏执,不强求,不逾矩。顺乎天理,应乎人情,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姬叔一听更急了,几乎要跳起来,“长兄!这怎么能顺其自然呢?临行前祖父说的那些话,那些利害关系,您都忘了吗?这可是关乎西岐存亡的大事啊!”
姬昌脸上的笑意未减,眼神却更加澄澈明净。他抬手,轻轻按在姬叔的肩膀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叔弟,你务必要记住:君子所求,必取之有道。无道而取,非君子所为,亦非长久之计。” 说完,他再次望向那沐浴在金光中、依山傍水、气势磅礴的有莘王都。阳光勾勒着他沉静的侧影,此刻的他身上,或许看不到志在必得的锋芒,却充盈着一种源自内心的坦荡与平和,如同那奔流不息的护城河水,自有其不可阻挡的力量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