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星光,车轮碾过夜色。我强压着胸腔里那颗因某个身影而躁动不安的心,星夜兼程赶回有莘王都。凉风扑面,却吹不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画面——篝火旁,姬昌那个男人沉静如渊却又蕴藏着涓涓暖流的眼眸,他唇边那抹温和得近乎包容的笑意,他注视我时那专注而又友好的神情……每一个细节都像带着钩子,反复撩拨着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他太危险了!”我紧攥着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细微的痛楚来对抗那不合时宜的悸动。“姬昌此人,于我,于有莘,于殷商——皆是剧毒!”我清晰地告诫自己。他是西岐的世子,是那个背负着与殷商、特别是与她的外祖父商帝文丁之间深重嫌隙的西岐世子!他的温柔,他的风仪,不过是包裹着政治目的的蜜糖。一旦沉溺,便是万劫不复!必须忘记他,必须将昨夜那场偶然相遇而引发的心动,当作一场被篝火迷了眼的幻梦,彻底埋葬!
当熟悉的王城轮廓终于出现在晨曦中,那恢弘壮阔的城墙并未能给我带来多少慰藉。我策马入城,径直回到王宫。与王都的繁华气派截然不同,有莘王宫显得异常简朴、内敛。没有层层叠叠的殿宇,没有奢华的装饰,一切都透着一股务实与清静的气息。这简朴,正是有莘王室奉行“一夫一妻”制的无声注脚——没有三宫六院的妃嫔,子嗣自然稀少,维系这个“家”所需的,便不再是巍峨的宫殿,而是更为深沉的责任与承诺。只是,自从朝歌回来后,我实在看不透这里。王宫中这份简朴的宁静,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内心因一个“外人”而起的波澜,显得格外讽刺。
甫一踏入寝宫,傅母——那位自小陪伴我、视我如己出的妇人,便托着一个朴实的木盘走了进来。待我更衣后,她恭敬地跪坐于席上,向侧倚在香案前、看似在展卷阅读的我合手行礼:“公主殿下,各方世家、伯侯世子送来的贺礼及礼单,皆在此处。”
我的目光并未真正落在书卷上。此刻,我只是需要一个姿态来掩饰内心的纷乱罢了。放下书册,我拿起木盘上的竹简,指尖划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目光却带着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看穿背后炽热的欲望与算计。我是如此讨厌这些繁锁的迎来送往。然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此刻,我越发思念有母亲在的日子了。那是我人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然而如今,没了母亲的护佑,我对谁都感到害怕。哪怕是疼爱我的外祖父和舅舅们。
“外祖父那边……”我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平静,“可曾指派人选?”这是我最担心的。
傅母垂首,声音温和平稳:“回殿下,主上只遣人送来了贺礼,并言明不曾特遣人选参与求亲。”
“那就好!”我几乎是立刻将竹简搁回托盘,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只要外祖父不直接插手干预,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嫁与不嫁皆能凭自愿。想到这里,我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又带着傲气的弧度。纵使我太姒一个也不挑,或者……他们又能奈她何?那些追逐她身份所带来的权势与利益的人,在我眼中,不过是棋盘上待价而沽的棋子。我要的是做“执棋之人”,而不是男人们品头论足、待价而沽的货物。然而,这抹笑意还未完全绽开,昨夜篝火旁那双温柔的眼睛又不期然地闯入脑海,让我心尖一颤,立刻敛去了笑意,指尖微微收拢,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然后,竟又失神了。
傅母打量的目光,将我惊醒。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细微的变化。她侍奉我多年,亦曾是母亲——这位来自殷商帝都的尊贵公主的贴身侍女,深谙这王权交织下的暗流汹涌。估计明白我此刻笑容背后的复杂,也应该能明白这些世子、贵胄们的出现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情感上的波澜,更是政治格局上的惊雷!经过在朝歌的历练,我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傻丫头,许多话无需她来点破。
“帝是真心疼爱殿下的。”傅母轻声道,带着抚慰,开解我道:“期望殿下能觅得一心爱之人,终身有靠。故而不愿以强权干涉,徒增殿下困扰。”
“这个……姒儿自然是知晓的。”我的声音低了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外祖父疼爱我的母亲,对我,也是爱屋及乌的。”这份“爱屋及乌”的疼爱,分量固然沉重,却也带着无形的枷锁。我深知,自己的婚姻,从来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哪怕外祖父不干涉,但也会改变帝国的权力格局。所以,外祖父的“不干涉”,只不过是给予她在不影响帝国格局的情况下的“自由”。一旦有不可掌控的异数,就是“不得不干涉”了。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粗糙的边缘。以她殷商帝族血脉、有莘公主的双重身份,这场及笄之礼,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交易开场。那些纷至沓来的求亲者,谁会真正在意我太姒这个人?他们觊觎的,是我背后所代表的殷商核心权力通道,是有莘在帝国中近乎神一般的崇高的宗庙地位,是我所能带来的巨大政治利益!
若非我内心深处还存着对有莘女子那份“自主择婿”美名的珍视,若非我骨子里那份不甘沦为棋子的倔强,我何须耗费如此心神,在这群虎狼环伺中周旋?思及案头堆积如山、亟待处理的国事政务,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儿女情长,在社稷江山面前,显得何其奢侈,又何其……危险!尤其当那情愫的对象,是姬昌——那个身份最敏感、最不该触碰的存在。西岐与殷商的微妙关系,如同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任何试图靠近的念头,都可能粉身碎骨。
“哎!”我不由得长叹一声。嫁给谁,都意味着殷商的权利的倾斜。如此微妙的身份,我真不知是福是祸。
总之,我得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些不该有的杂念强行压下,以免影响了我日后的计划。“过些日子,便是每一甲子夏禘祭祀大典了。”我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清晰,这是我此刻更需要关注的头等大事。虽然我的及笄之礼也非常重要,但先圣伊尹的祭祀大典,从来就是整个殷商帝国的盛典。朝歌那边也得派使前来。“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回殿下,均已准备就绪,请公主放心。”傅母恭敬应答。
“嗯。”太姒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凝重,“今年的祭祀不同以往。如今的有莘王城汇聚了八方贵胄,多少双眼睛盯着。祭祀乃国之大事,关乎先圣威仪,更关乎我有莘的国体。务必谨慎周全,万不可有丝毫差池。”她再次强调,但又不乏抱怨:“怎么庆典都挤到一起了啊!”
“是。”傅母应下,随即想起一事,补充道:“主上(有莘国君)方才传话,言说身体略感不适,此次祭典,希望由公主殿下您亲自主持。”
“身体不适?”我心头一紧,猛地转过身子,脸上浮现真切的担忧,“父君怎么了?可曾宣召太医?”
“公主莫急,”傅母忙安抚道,“奴家观主上气色尚可,言语清晰,想来只是微恙,或是……或是主上对上次的不满。”傅母话语含蓄,眼神中带着了然。
我闻言,紧绷的心弦却并未松下来。我重新跪坐好,心中安慰自己父君的用意或许真的是想让她主持如此重要的场合以彰显她的地位与能力,又可能是让她在那些公侯子弟面前多多露面,或许能觅得良缘。可为什么自她从帝都回来,父君对她总是避之唯恐不及?我神情黯然。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少女了。“也罢。不论父君是什么意思,我只需做自己该做的事便好。”父亲的非份要求,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母亲生前,他便是如此。为此,我并没少怨过他。“傅母,祭典一应细节,还请你多费心操持安排。”
“奴家领命!”傅母郑重地行了一礼,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宫。
寝宫内重归寂静。我独自跪坐在席上,方才刻意维持的镇定与从容,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深藏的疲惫与迷茫。窗外,月光如练,清冷地洒落。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寻常女子的婚嫁,已是人生大事。而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婚姻是一场牵动各方神经的政治博弈。殷商、有莘、西岐、各路诸侯……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只手想将我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我不仅是太姒,更是利益的枢纽,是权力天平上最关键的砝码。 这沉重的枷锁,让我如何能像寻常女子般,仅仅凭着“心悦”二字去选择良人?
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她这位尊贵的殷商公主,当年毅然选择远嫁有莘,不正是看中了这“一夫一妻”的承诺,渴望一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纯粹吗?母亲曾无数次搂着我,将这份期许温柔地种在我幼小的心田。可最终呢?母亲早逝,父君虽自称有情,却在没过多久后便另觅他人,打破了母亲心中那份完美的期许。这世间的承诺,在权力与时间的冲刷下,又能坚固几何?
姬昌……那个在西岐被奉若神明的男子,他身上的朴实、才华、担当,的确像磁石般吸引着我。可越是如此,他背后的西岐与殷商之间那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他代表的是与我的血脉、她的外祖父文丁尖锐对立的一方!我对姬昌萌生的那点心动,在如此巨大的、几乎无法逾越的利益冲突和家族血仇面前,脆弱得如同朝露,注定见不到阳光。
“呵……”我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自嘲与苦涩的轻笑,将脸埋入手掌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清冷的决绝。那点因篝火而生的星火,必须被彻底掐灭。
“或许,”我对着清晨窗外清冷的明月,像是对着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更像是对自己立下誓言,“只有这无情无欲的明月,方知我心中取舍之痛,也唯有这冰冷的月光,才能浇熄那不该燃起的火焰。”
我站起身,走向书案,将那份姬昌可能也在其中的求亲者名单,彻底抛诸脑后。眼前,只有即将到来的祭祀大典,那才是她身为有莘公主不容推卸的责任。
“无论如何,本宫必须是那个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