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之下,兰台寝宫之中,我刚阅览完案牍上的书册,便信步靠在兰台的阁楼栏杆上,眺望皇宫中的景致。一眼就望见王宫门前那个左右徘徊的魁梧身影。
“又是他!拒绝了这么多次,怎么还不死心?”
”故人“来访,不免勾起了我心中深藏着的”朝歌往事“……
那是一段带着沉重而压抑的金色的记忆。金色是权力的颜色,但同时也是束缚的颜色——繁华得耀眼,却毫不真实。因为有太多的虚情假意了。母亲病逝后,我被外祖父商帝文丁接回这座帝国的“心脏”抚养。名义上是帝族的荣宠,实则,我却感觉自己更像一件被精心保管的贵重瓷器,置于高阁,等待一个能最大化其价值的交易机会。帝国的贵女皆是如此!我也不敢就自以为能独善其身。殷商的那些贵胄皆敬我、重我,却人人都是一副“估价”的眼光打量着我。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与这位北伯侯世子崇侯虎相遇了。也有幸认识到他和他身后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崇侯虎的母亲,出身朝歌殷商贵胄之家,门楣显赫。然而,这份显赫并未给她带来本该有的幸福。她自幼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嫁入北地崇国后,北地的苦寒与作为伯侯正妻的压力,很快摧垮了她本就孱弱的身躯。无法履行妻子的义务,更无法适应北地的生活,她在崇国成了尴尬的存在。最终,她带着年幼的崇侯虎,回到了朝歌的娘家“养病”。
女子出嫁,却又不得不返回娘家寄居,从来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即使在母家,这份血缘带来的庇护也显得摇摇欲坠。府中的下人,表面恭敬,背地里却议论纷纷,称她为“被夫家厌弃的病秧子”。亲眷们或出于怜悯,或碍于情面,提供着优厚的衣食,但那眼神中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年幼的崇侯虎,过早地便尝到了这世态炎凉。
因为好奇,我才特意去了解。原来,他母亲居住的院落,位置偏僻,采光不佳,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仆役们的脚步总是匆匆,除了必要的伺候,很少主动靠近。崇侯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看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庞,听着她压抑的咳嗽,感受着府中那无形的、冰冷的界限。他目睹了母亲强撑着病体,在家族聚会时努力挺直脊背,堆起笑容,只为不被彻底遗忘。但留给他的只有亲族”视若无睹“的眼神。所有人都只将他当作朱门豪宅中的小乞丐。也看到过母亲因一点小事被刻薄的妯娌指桑骂槐后,回到房中默默垂泪的无助。
然而,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崇侯虎命运的转折点,在于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姨。这位小姨,以其过人的姿容和手腕,成为了我舅父、时任王储子羡极为宠爱的妃子。这份“恩宠”,如同在崇侯虎母子黯淡的寄居生活里,投下了一束光,也打开了一道窄门,使他们开始有了一份不切实际的”妄想“。
借着探视小姨的名义,崇侯虎母子得以时常出入宫禁。这对他们而言,是莫大的殊荣和地位的象征。每一次进宫,崇母都如同参加一场盛大的典礼,精心装扮,强打精神,教导崇侯虎繁复的宫廷礼仪,叮嘱他务必谨言慎行,抓住一切机会在王储、公主乃至得势的宫人面前留下好印象。也是从那以后,崇侯虎的境遇开始好转。人们才开始记起他”北伯侯世子“的身份。
舅父子羡,与母亲同胞所生,自然是待我最亲厚的了。正因为如此,我常粘着他,而他一忙就会将我交给他的宠妃——也就是崇侯虎的小姨。这样,这位北伯侯世子才能与我有了交集。
不仅崇母的目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牢牢锁定了我。就连他那位小姨也对我有了不该有的妄想。
“姒儿,以后就让侯虎来保护你,好吗?”
我虽然小,但也是懂这话中之意的。她倒是真能撮合!我心中轻声一叹,本想直接拒绝。但如今我寄人篱下,还是不好随意开罪这复杂深宫中的这些阴阳怪气的女人的。
“他?”我故意诧异地上下打量起崇侯虎。“你才多大啊!估计连我的侍卫都打不过吧!”我这话既是说给崇侯虎听,也是说给这两位居心叵测的贵妃听的。“除非你很厉害,否则外公可是不会同意让你来保护他的宝贝的哦!”用外公做挡箭牌,是我最得心应手的杀招。那些想将算盘打到我身上的人,都不得不掂量能不能过得了外公那关。
后来,我碰巧偷听到崇侯虎母亲对他的告诫。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因病痛而浑浊的眼睛里,当时竟然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虎儿,你看到了吗?那是太姒公主!她是文丁帝最疼爱的外孙女,是未来王储的表妹!她的身份,她的地位……若是……若是你能与她亲近,得到她的青睐,我们母子在朝歌,在崇国,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了!你父亲……也会对你另眼相看!你的世子之位也就稳了!所以……记住,你一定要想办法接近她,讨好她!得到她!这是改变我们命运最好的一次机会!”
我不知道,这番话是否深深烙在少年崇侯虎的心上。但是,它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里。
从那之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崇侯虎越发变得奇怪——不断在我面前过分、用力表现他的“勇武”和“保护欲”。然而,这些在我眼中看来,都显得拙劣而刺眼。
我还记得……
有一次在御花园,几个调皮的宗室子弟言语间对我只是略有不敬(或许只是孩童无心的玩笑),崇侯虎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不顾身份悬殊,竟冲上去与对方扭打起来,虽然年纪小却凭着一股蛮力占了上风,但也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衣衫撕裂,好生狼狈。在我看来,不仅失了身为贵族的教养,更重要的是透着一股子野蛮和暴力。
然而,待他母亲听闻儿子打架匆匆赶来,非但没有责怪儿子的鲁莽,反而拉着崇侯虎的手,当着我和宫人的面,用一种夸张的、邀功般的语气说:
“虎儿,做得好!保护公主殿下是天经地义!公主殿下,您看虎儿对您多忠心耿耿啊!”
那一刻,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明明我们玩得很开心,不过是一些小纠纷。崇侯虎的出现,便让这帮人彻底怕了我。那时,我清晰地看到:在崇母眼中,崇侯虎的“忠心”和“勇武”,不过是一件向我展示、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崇侯虎看向她的眼神,也并非纯粹的倾慕或保护,而是充满了掂量和计较,以及志在必得的占有欲。这些……都让我小小年纪就能感觉到“不寒而栗”。那种被明着“算计”,所带来的恐怖感觉,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还有一次,崇母“病中”还强撑着,亲手做了一碟精致的点心,让崇侯虎送来。我盛情难却,不得不吃了几口。点心确实可口,但我看着崇侯虎紧张期待的眼神,听着他转述母亲“希望公主喜欢,虎儿能常伴公主左右”的话语,只觉得那点心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仿佛吃完后,就会要我的命。“
所以,我礼貌地收下,道了谢,却在她们走后毫不犹豫扔了出去。
我厌恶极了这种被当作物品、被当作筹码的感觉!我的价值,在崇侯虎母子眼中,似乎仅仅在于我背后的帝族光环和可能带来的利益。我的喜好、我的思想、还有我这个人本身,在他们眼中都无关紧要。他们看中的不是“太姒”,而是“帝文丁的外孙女”、“子羡的外甥女”这个身份符号。这种基于赤裸裸功利目的的“亲近”,让我感到窒息和深深的排斥。
在朝歌的深宫里,我早早就看透了权力联姻的本质——我看到外祖父文丁如何将宗室女子像礼物一样赏赐给功臣;看到舅父子羡后宫中,妃嫔们为了恩宠和子嗣明争暗斗,背后都牵连着帝国各家族的利益博弈;她也看到了像崇侯虎母亲这样的人,试图通过儿女,甚至自己的婚事攀附更高权贵来改变自身命运的挣扎。哪怕是卖掉自己也在所不惜。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对“婚姻”这种奇怪的东西充满了警惕和失望。
所以,我不仅对崇侯虎,哪怕其他人都变得疏离而冷漠。我不再是那个调皮的小公主,而变得生冷、疏离。
但,我的疏离和冷淡,并未让崇侯虎退缩,反而激发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和一种扭曲的念头:只要他变得足够强大,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势,就一定能得到我!估计,这是由于他骨子里那些因童年遭遇而深埋的暴戾种子,也在这种挫败感和执念的催化下悄然滋生。
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崇侯虎在教训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他的小内侍。少年的崇侯虎,身形已显魁梧,他揪着那瘦弱内侍的衣领,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拳头紧握,骨节发白,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
“狗奴才!瞎了你的眼!惊扰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下次再敢不长眼,我拧断你的脖子!” 那凶狠暴戾的模样,与他在我面前努力维持的“忠诚勇武”形象判若两人。
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意识到,崇侯虎那看似“保护”自己的力量背后,潜藏的是难以控制的破坏欲和控制欲。他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荆棘,渴望缠绕上我这朵高贵的玫瑰,却不知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尖刺,只会带给我伤害。当然,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受不受伤。
所以,我从同情、怜悯这对母子,变得越来越厌恶他们。
最终,我得以离开朝歌,回到有莘。远离了那座压抑的金色牢笼和崇侯虎母子带着目的性的纠缠,才如释重负。然而,朝歌的经历,尤其是崇侯虎那混合着卑微、野心、暴戾和势在必得的眼神,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婚姻,绝不应是利益的交换,不是改变命运的跳板,更不应是强者对弱者的掠夺,或弱者对强者的依附。我她渴望的,是彼此灵魂的尊重,是思想的共鸣,是基于“人”本身的结合。这份清醒的认知和对功利主义的深刻反感,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崇侯虎以及所有抱有类似目的的人,远远地隔绝在我的心门之外。
但我深知,崇侯虎不会放弃的。他那份源于童年创伤和母亲灌输的、对权力和她身份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如今,即将在我的及笄礼上再次相遇,他那更加魁梧的身躯、更加张扬的权势和昨夜在酒馆展现的狂暴,都清晰地表明:他依旧是那个渴望通过“得到”我来证明一切、改变一切的崇侯虎,只是手段更加直接,力量更加强大。
我清醒地明白:他的“势在必得”,必将是不远的将来我必须面对的一场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