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周,在一声如同生锈铁器摩擦般嘶哑的哨音中,戛然而止。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甚至没有明确的宣告。当那象征终结的哨声穿透训练场上空凝固的、混合着汗水、泥土与淡淡血腥气的空气时,残存的预备队员们,大多只是茫然地停下了手头机械的动作,或从他们瘫倒的位置,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
训练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满目疮痍。泥泞的地面上遍布着杂乱的脚印和拖曳的痕迹,废弃的障碍物旁散落着断裂的绳索和磨损的装备零件,几处模拟建筑的外墙上还残留着催泪瓦斯熏染的污迹。空气里,除了汗臭和土腥,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属于疲惫和创伤的气息。
林陌站在原地,身体如同被掏空后又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僵硬酸痛。睡眠剥夺的后遗症如同跗骨之蛆,让他的大脑像是裹在一团厚重的棉絮里,思维滞涩,反应迟钝。但他依旧站着,依靠着体内那团“静火”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与稳定。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
人数,少得惊人。
出发时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经历第一阶段“迷雾峡谷”淘汰后剩余的二十二人,此刻还能勉强站立,或至少保持清醒意识的,已不足十五人。他们分散在训练场的各处,形态各异,却共享着同一种极致的狼狈与疲惫。
有人直接仰面躺在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连眨眼的力气都已耗尽。有人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情绪释放。有人则在战友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维持站姿,他们的作战服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泥浆、干涸的血迹和呕吐物的污渍。
更多的,是伤员。
一个队员坐在弹药箱上,医务兵正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被磨得稀烂的裤腿,露出下面肿胀发紫、布满水泡和擦伤的小腿。另一个队员的额头包裹着渗血的纱布,半边脸颊高高肿起,眼神涣散,显然在对抗训练中遭受了重击。还有人捂着手臂,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液不断渗出,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低沉的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医务兵简短急促的指令声,构成了这“胜利”时刻最真实的背景音。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血腥和汗臭的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这时,林陌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个半倚在越野车轮胎上的身影上。
是赵峰。
他依旧穿着那身区别于预备队员的作训服,但此刻也显得凌乱而肮脏。他脸上那副标志性的眼镜不见了,或许是在某次激烈的对抗中损毁或丢失了。此刻,他微微眯着眼睛,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着,左边小腿的裤管被卷起,脚踝处肿得老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一个医务兵正在旁边清点药品,准备进行处理。
赵峰似乎察觉到了林陌的视线,他抬起头,眯着眼朝这边望来。当辨认出是林陌时,他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技术性审视的笑容,但这个动作却牵动了脸上的肌肉,让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奈的、带着痛楚的扭曲表情。
林陌沉默地走了过去。
他停在赵峰面前,低头看了看他那肿得惊人的脚踝。
“怎么弄的?”林陌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赵峰吸着气,摆了摆手,示意医务兵稍等,然后才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回答,语速比平时慢了许多:“最后……搬运‘伤员’……模拟巷战环境……踩进了一个该死的排水沟。”他苦笑一下,“阴沟里翻船,丢人。”
他的语气试图保持一贯的冷静分析,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作为观察手,他的价值在于敏锐的观察和稳定的支援,此刻的伤势,显然对他打击不小。
林陌没有说话。他弯下腰,伸出右手,递到赵峰面前。
赵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手上同样布满训练留下的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泥污,手腕上那圈紫红色的铐痕尤为刺眼。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陌的意思。
他没有拒绝,伸出自己的手臂,搭在了林陌坚实的小臂上。
林陌腰部发力,手臂稳稳地向上一带,将赵峰从地上搀扶起来。赵峰的右脚不敢沾地,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林陌身上。
“谢了。”赵峰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这位被重点关注的“潜力股”,此刻展现出的不仅仅是天赋,还有一种在炼狱中淬炼出的、沉静的力量。
就在这时,训练场的入口处,传来了运输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几辆覆盖着迷彩帆布的军用卡车,缓缓驶了进来,最终在训练场边缘的空地上停下。车厢后挡板被放下,露出了里面冰冷空旷的空间。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凝重。
那些伤势较重、显然无法继续下一阶段训练的队员,以及在精神评估中被判定为濒临崩溃或存在隐患的队员,在教官低沉的点名声和医务兵的示意下,开始默默地、一瘸一拐地,或者被战友搀扶着,走向那些运输车。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抽泣,很快又被强行忍住。
他们登车的过程缓慢而沉默。有人在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这片吞噬了他们无数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训练场,眼神里充满了不甘、遗憾,或是彻底的麻木。有人则低着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林陌搀扶着赵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些曾经一起在泥潭中挣扎、在奔袭中喘息、在审讯室里咬牙坚持的面孔,此刻如同被淘汰的残次品,沉默地登上那驶离“龙刃”梦想的车辆。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初冬的寒雾,悄然漫上林陌的心头。
这悲凉,并非兔死狐悲,更像是一种对残酷淘汰法则的冰冷认知,是对命运无常的深沉感触。他们拼尽了所有,熬过了生理的极限,顶住了精神的摧残,却最终倒在了伤势或那微妙的心理评估之下。
这就是“淬火成钢”的过程。烈火焚烧,巨锤锻打,留下的,只能是极少数的、符合最严苛标准的形态。其余的,皆为渣滓,被无情剔除。
赵峰似乎也感受到了林陌情绪的细微变化,他靠着林陌,同样沉默地看着。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运输车开始缓缓启动,调头,驶向训练场外。
车轮卷起干燥的尘土,形成一片灰黄色的烟尘,模糊了那些离去的身影,也模糊了车后猩红的尾灯。
林陌的目光追随着那逐渐远去的车队,直到它们消失在基地大道的拐弯处,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在午后的光线中缓缓飘散。
他扶着赵峰,站在一片狼藉与疲惫的训练场上,如同两座刚刚经历过山火洗礼、残存下来的石碑。
悲凉依旧萦绕,但在这悲凉之下,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凝固。
地狱周结束了。
他们还站在这里。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龙刃”之路,那隐藏在和平阴影之下的铁血使命,此刻,才刚刚向他们露出一线冰冷峥嵘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