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射击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那声失败的判定,那场无声的复盘,那口沉重的叹息,如同无形的刻刀,在每一个幸存队员的心头,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训练仍在继续,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种更为凝滞的东西,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般的沉闷。
这种沉闷,在三天后的傍晚,被一道冰冷的指令骤然打破。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尖锐的紧急集合哨声撕裂了晚餐后短暂的宁静,像一把冰锥,刺入所有人的鼓膜。二十二名队员,无论当时身处宿舍整理装备,还是在活动室进行着有限的放松,都在瞬间弹起,化作一道道奔涌的溪流,冲向楼前的集合点。
动作快得惊人,队伍在几十秒内便已成型。没有人交谈,只有粗重而克制的喘息声,以及作战靴踩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回响。夕阳的余晖给每个人的身影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躁动不安的灵魂。
教官周锐站在队伍前方,他没有看秒表,因为无需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标准的刻度。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像是两块未经打磨的花岗岩,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手中没有拿任何文件夹或文书,但所有人都知道,有重要的事情即将宣布。
“讲一下。”
简单的三个字,让本就绷紧的神经,几乎要发出嗡鸣。
“第二阶段基础训练,到此结束。”周锐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接下来,你们将迎来预备队选拔的核心环节,也是淘汰率最高的阶段——”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捕捉着上面细微的紧张、不安,或是强行压抑的亢奋。
“地狱周。”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了无声却巨大的波澜。队伍里,有几人的呼吸明显窒了一下,有人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即便是那些早已听过传闻、自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人,在亲耳听到这三个字从周锐口中吐出时,心脏依旧不可避免地骤然收缩。
林陌站在队列中,眼神沉静。他对这个词的含义只有模糊的概念,但周锐语气中那股近乎残酷的凝重,以及身边队员们瞬间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知到,这将是与之前所有训练都截然不同的东西。
“所谓‘地狱周’,”周锐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渲染,只是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夸张的描述都更令人心悸,“是对你们生理极限、心理承受能力、意志品质以及团队协作能力的终极考验。为期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在这期间,你们的睡眠将被剥夺,食物将被严格限制,体能将被压榨到崩溃边缘。”
“训练内容,涵盖极限越野、武装泅渡、野外生存、高危障碍、抗干扰审讯……等等。”他每报出一个项目,就像在清单上划下一道冰冷的刻度,“没有休息,没有安慰,没有退路。唯一的目标,就是——坚持到最后。”
暮色渐浓,训练场周围的高杆灯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倾泻下来,将所有人的脸色照得一片肃杀。灯光下,周锐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金属铸就。
“在这里,我提前明确规则。”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冷硬,如同淬火的钢刃,“第一,除非生命垂危,经医疗官判定无法继续,否则任何主动放弃行为,视为自动退出,‘龙刃’永不录用。”
“第二,训练过程中,允许存在合理的对抗性与强制性。所有教官,拥有对你们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的权力,以达成训练目的。”
说到这里,他再次停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每个人的灵魂。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一字一顿,确保每个音节都清晰地烙印在众人的意识里,“在地狱周的部分训练环节,尤其是SERE(生存、躲避、抵抗、逃脱)对抗演练中,为最大限度模拟真实被俘环境……”
他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瞳孔微缩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用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宣判般的口吻,说出了那条足以让任何人心底泛寒的规则:
“允许并使用一切非致命手段,最大限度模拟被俘环境。”
“一切非致命手段”。
这六个字,像六颗冰冷的子弹,悬停在每个人的眉心。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超出常规体罚的精神折磨,意味着可能逼近生理承受极限的刑讯模拟,意味着尊严将被彻底践踏,意志将被放在烈火上反复炙烤。没有规则,只有“非致命”这条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底线。
队伍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再是什么训练,而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一场与自己,与环境,与那些将扮演“敌人”的教官们之间的残酷战争。
林陌感到自己的掌心有些潮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边境雨林中那短暂却血腥的战斗,想起了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想起了死亡逼近时那种冰冷的触感。而这“地狱周”,似乎要将那种感觉,延长到整整七天七夜。
周锐不再多说,他后退一步,示意一名助教将一份份装订好的、封面印着猩红色“绝密”字样的通知手册,分发到每一名队员手中。
手册很薄,纸张粗糙,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林陌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封面上,“地狱周训练通知”几个黑色宋体字,在猩红底色的映衬下,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纸张,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所蕴含的风暴。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基地的探照灯光柱刺破夜空,像冰冷的眼睛,巡视着这片即将化为炼狱的土地。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着,如同巨兽的脊背。
赵峰站在他不远处,镜片后的眼神异常凝重,他飞快地翻阅着手册的内容,手指在某些条款上微微停顿。
更远处,行政楼的某个窗口后面,林朔或许正站在那里,注视着这片集合场地,注视着这些即将踏入“地狱”的年轻人。她的目光,是否会在某个身影上,多停留一秒?
未知的恐惧,如同弥漫的夜雾,无声地渗透进每个人的毛孔。
林陌低下头,终于翻开了手册的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条款,冷酷的规定,还有最后那句被加粗、放大的话,如同最终的审判词,烙印在他的视野里:
“允许并使用一切非致命手段,最大限度模拟被俘环境。”
他合上手册,紧紧攥住。
地狱的大门,已经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