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转瞬即逝。
这半个月里,新兵连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常规训练依旧,但落在林陌身上的目光已然不同。嫉妒、质疑、羡慕、乃至一丝敬畏,混杂交织,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无心理会。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更高强度的自我锤炼中。夜晚僻静处的呼吸法与体能加练成了常态,白天则更加专注地打磨每一项军事技能,尤其是协同作战的雏形——尽管他依然觉得那种将自身行动完全纳入他人节奏的方式别扭,但他开始强迫自己去理解,去尝试。
陈海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苛责依旧,但少了那份试图彻底“掰正”他的执拗,多了几分基于事实的、冷硬的认可,以及偶尔在战术动作上极其简练的提点。他知道,这块顽石即将投入一个他无法插手的、更高层级的熔炉,他能做的,只是在最后这段路上,确保这块材料不会因为最基本的瑕疵而被提前淘汰。
李浩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为他高兴,并毫不掩饰离愁别绪的人。最后那个夜晚,两人又蹲在宿舍楼后的老地方。
“去了那边,肯定更苦,你……多保重。”李浩瓮声瓮气地说,塞给林陌一小包自家晒的山楂干,“开胃的,累了嚼嚼。”
林陌接过,握在手里,感受着油纸包的粗糙质感。“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是。”
没有更多的话语,男人间的告别,往往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件和简短的音节里。
出发的清晨,天色未明,寒意刺骨。一辆覆盖着迷彩网的运兵车孤零零地停在连部门口,发动机发出低沉的空转声,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没有欢送仪式,没有多余的目光。林陌背着被打理得符合规定的行囊(这是他最后的妥协与坚持),里面装着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和那包山楂干,穿着已经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的作训服,走出了宿舍。
陈海站在车旁,递给他一个档案袋。“你的材料。”他声音沙哑,“别丢三连的脸。”
林陌接过,敬了一个依旧不算标准,却足够用力的军礼。
陈海回礼,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上车。
林陌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数月、充满了束缚与磨砺的营区,目光掠过宿舍楼,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尚在沉睡的李浩。然后,他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车内除了驾驶员,只有他一人。引擎低吼一声,车辆缓缓启动,驶出了新兵连的大门,将那片规则森严的天地抛在身后。
路途漫长而沉默。车辆没有驶向城市,反而一头扎进了更深的群山。道路从柏油变成水泥,再变成颠簸的碎石土路,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人烟愈发稀少。参天的古木取代了人工林,陡峭的崖壁如同沉默的巨人。这里的气息,隐约与他记忆中的云岭有了几分相似,却又透着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冷峻的肃杀。
几个小时后,运兵车在一个看似毫无标识的山谷口停下。前方被一道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大门挡住,门上没有任何牌子,只有两个持枪哨兵如同雕塑般立在两侧,眼神冰冷地扫视着来车。周围寂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听不到。
“到了。下车。”驾驶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林陌拎着行囊跳下车。冰冷的山风立刻包裹了他,带着枯枝败叶腐烂和岩石的气息。
他站在那道铁丝网大门前,抬头望去。门内是一条蜿蜒向上、消失在浓密林荫深处的土路,看不到任何建筑的痕迹。这里就是“龙刃”预备队的选拔集训地?与其说是基地,不如说更像一片被刻意遗忘的原始荒野。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他转过身,回望来路。
崎岖的山路蜿蜒向下,最终被层叠的山峦吞没,再也看不到新兵连的影子,更看不到遥远的云岭和黑龙寨。
来时,他是一个被迫离开熟悉世界的山野少年,带着迷茫、不适与深藏骨子里的野性。
此刻,他站在这里,身上穿着同样的绿色,但内心已然不同。他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体会了生死的重量,承受了规则与个性的剧烈冲突,也品尝了友谊的微光,并完成了第一次至关重要的自我突破与融合。他依然带着山野的魂,却开始理解钢铁的规则;他依然不喜言辞,心中却已埋下了关于“守护”与“责任”的种子。
爷爷的嘱托,村民的期盼,林朔的引导,李浩的友情,陈海的锤炼……这一切,如同无形的烙印,刻在了他的成长轨迹上,汇聚成他此刻站在这里的底气。
未来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选拔的残酷,林朔早已暗示。但他不再恐惧。
猎人的本能告诉他,门后的世界,危机四伏,但也充满机遇。
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囊带子,将手中那个装着档案的密封袋捏得更牢。然后,他转回身,面向那道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丝网大门,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澜彻底平息,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他迈开脚步,军靴踩在门前坑洼的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一步,两步……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
在哨兵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走到了大门前。
一名哨兵上前,检查了他的证件和调令,然后,无声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铁丝网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如同开启了一个未知时代的序曲。
林陌没有回头,径直踏入了门内。
“哐当!”
身后的大门重重合拢,隔绝了来路。
前方,只有那条通往密林深处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