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径蜿蜒在熟悉又陌生的绿意之中。脚下的石板被晨露打得湿滑,两旁是茂密的灌木与高耸的林木,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来时的追踪与杀伐仿佛被这静谧的晨光洗涤,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记忆,与草木清香诡异地交织。
林陌走在前头,步履依旧带着猎人特有的轻捷与稳定,但每一步,都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他背上是一个部队配发的、塞了些许个人物品的军用行囊,取代了以往那个装着猎物和山货的藤筐。那身作战服在山林的背景下,依旧显得突兀。
林朔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而在林朔身侧稍后,是同样沉默前行的李静。她依旧穿着那身合体的常服,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步伐稳健,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环境,与林朔形成一种无形的默契。她的存在,如同一个清晰的山外坐标,时刻提醒着此行终点的方向。
林陌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然而,他的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每隔一段时间,便不受控制地微微扭转,目光越过肩头,投向那已然被层层山峦与林木遮挡的、黑龙寨的方向。
每一次回望,眼神都复杂得难以化开。那里有他十六年生命的全部记忆,有爷爷倚门而立的身影,有老榕树下沉默而沉重的送别目光。那片土地,不仅仅是家乡,更是他血肉与灵魂的一部分,是他所有技能、认知与情感的源头。每一次脚步的远离,都像是在硬生生剥离一部分自我。
林朔将林陌那一次次无声的回望尽收眼底,理解那份深植于骨髓的眷恋与离根之痛。她没有出言安慰,有些剥离,必须独自承受,有些路,必须自己走完。
李静也同样观察着林陌。与林朔带着理解的目光不同,她的观察更偏向于分析和评估。她看着这个年轻人与这片山林之间那种近乎本能的连接,看着他每一次回望时眼中闪过的挣扎与决绝,默默在心中完善着关于他的初步档案。这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却也蕴含着难以估量的潜力。情报参谋的思维习惯,让她习惯于从风险和价值两个维度去衡量一切。
当路径转过一个突出的山崖,黑龙寨的最后一丝痕迹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林陌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们,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头被逼离领地的幼兽,面对着完全未知的前路。
林朔和李静也停下了脚步,没有催促。
短暂的静止后,林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迈步。这一次,他回望的频率开始减少,步伐也似乎坚定了些许。
随着海拔的降低,周围的植被开始发生变化,出现了更多人工砍伐和规划的痕迹,甚至能看到远处山腰上如同细线般的盘山公路。山林的气息在逐渐淡去,一种属于人类活动更频繁区域的、混杂的气息隐约可闻。
终于,他们走出了密林的最后一道屏障。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粗糙的碎石路出现在脚下,蜿蜒伸向山谷之外。而在路旁的空地上,停着两辆墨绿色的、线条硬朗的“猛士”越野车。车身覆盖着迷彩伪装网,车窗贴着深色膜,如同两只静默匍匐的钢铁巨兽,与周围的环境既冲突又奇异地融合。
这是林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种军用车辆。它们散发出的金属、机油和现代工业的气息,与他呼吸了十六年的山林空气剧烈冲撞。那冰冷的质感,庞大的体型,都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与黑龙寨、与狩猎、与祖传猎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到来。
他站在林缘与碎石路的交界处,脚步再次停滞。一边,是养育他的、充满生命律动的葱郁山林;一边,是通往未知的、代表着秩序与钢铁的冰冷道路。
他最后一次,深深地、几乎要将所有景象吸入肺腑般,回望了一眼身后绵延的、已经开始显得有些遥远的云岭山脉。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峰峦轮廓,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山腰上那栋小小的木屋。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最后的决心,迈出了脚步。
坚实的军靴鞋底,踏上了粗糙的碎石路面。
“咔嚓。”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却又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
这一步,踏出了山林。
这一步,踏入了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洪流。
旧日的篇章,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轰然关闭。无论前方是淬炼成钢,还是粉身碎骨,他都没有了回头路。
李静上前一步,对林朔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林陌,语气平稳地交代下一步安排:“车辆已经准备好。我们会直接前往 区域中转站,后续的行程和初步安排,路上我会向你说明。” 她的用语依旧带着体制内的效率与距离感。
林朔为林陌拉开了其中一辆车的后排车门。
林陌没有犹豫,弯腰,钻入了车厢。
车内是密封的空间,充斥着皮革、塑料和某种清洁剂的味道。座椅的包裹感陌生而束缚。车窗外的世界,因为深色窗膜而显得昏暗、失真。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辆平稳地启动,沿着碎石路向前驶去。
林陌靠在椅背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陌生的景物。山林在后退,村庄的零星灯火在远处闪烁又消失。
他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