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回到木屋时,夜色已深。他没有点灯,借着从窗口透进的微弱月光,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山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手臂和脸颊。清水冲刷着已经有些发暗发粘的血迹,却冲不散鼻腔里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更冲不散掌心那枚金属身份牌冰冷却又仿佛烙铁般的触感。
他换下染血的衣服,团成一团塞在角落,动作有些僵硬。做完这一切,他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动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狗牌上凹凸的刻痕。
爷爷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却带着山石般的重量。他没有问“回来了?”或是“怎么样?”,只是沉默地走到桌边,点燃了那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爷孙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见血了?”爷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沙哑而平静,仿佛早已料到。
林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狗牌,放在粗糙的木桌上。金属与木头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爷爷的目光落在狗牌上,那冰冷的反光似乎刺痛了他深陷的眼窝。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拿起狗牌,拇指在那串陌生的字母数字上重重擦过,仿佛要擦掉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
“是什么人?”他问,声音低沉。
“穿着一样的衣服,带着枪。”林陌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解决了一个。”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爷爷能听出那平淡语气下压抑的波澜。他抬眼,仔细看着林陌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那双依旧清亮、却似乎沉淀了什么东西的眼睛。
“感觉如何?”爷爷的问题直指核心,如同他教导射击时,总能一针见血。
林陌沉默了。他抿紧嘴唇,胃里那股不适感再次隐隐翻涌。他回想起刀锋切入血肉的触感,那温热血浆喷溅的温度,那双失去神采、充满惊骇的眼睛……
“不舒服。”他最终老实回答,声音很低,“和猎杀牲口……不一样。”
爷爷将狗牌放回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理解,沉重,还有一丝深切的担忧。
“当然不一样。”爷爷的声音带着岁月的磨砺感,像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牲口搏命,是为了活。人搏命,有时候,是为了让别人死。这其中的分量,重得多。”
他拿起桌上的旱烟杆,却没有点燃,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竹节烟杆。
“你以为,我这身老骨头,这一手打枪的本事,是天生的?是光靠打狼打熊练出来的?”爷爷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墙壁,回到了某个烽火连天的年代。
林陌抬起头,看向爷爷。他从未听爷爷详细说起过过去,只知道他当过兵,守过边境。
“那年月,边境线上就没真正消停过。”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叙事感,“摸过来的,不止是野兽,更多的是揣着各种心思、带着家伙式的人。有的为了情报,有的为了搞破坏,有的,就只是为了展示肌肉,挑衅。”
“我也像你今天一样,年轻,气盛,靠着对这山林的熟悉,靠着祖传的玩意儿和部队里学的本事,跟他们周旋过。”爷爷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像是在描绘一张无形的战场地图,“无声的渗透,林间的追逐,冰冷的搏杀……都经历过。也像你一样,第一次之后,吐得天昏地暗,好几晚合不上眼。”
林陌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爷爷的过往,触摸到那段与眼前和平山林截然不同的、充满铁血与硝烟的岁月。
“但你要记住,林陌,”爷爷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厉色,“那时候,我们背后有明确的界线,有需要守护的国土和人民!我们穿着军装,代表着力量和秩序!我们的每一次开枪,每一次搏杀,都有它的意义和底线!”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陌:“而现在你呢?你是什么身份?一个猎人。你面对的,不是明确的军事目标,是一群非法入境的亡命之徒。你杀了他们的人,拿了他们的东西,”他指了指桌上的狗牌,“在他们眼里,你就是必须清除的威胁,是‘不明武装人员’!他们会用更狠辣、更不计代价的手段来报复你,报复可能与你有关的寨子!”
爷爷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林陌的心上。他之前只想着清除威胁,维护山林秩序,却未曾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宏大、更复杂的冲突背景下去考量。他的行为,可能已经点燃了一根更危险的导火索。
“他们不是独狼,是一个团伙,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势力。你断了他们一指,他们会想方设法剁掉你整条胳膊!”爷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听我的,孩子,到此为止。把东西藏好,不要再主动去找他们。等……等该来的人来。”
爷爷说的“该来的人”,林陌隐约明白指的是什么。
林陌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刚刚结束了一条人命的手。爷爷的警告在他脑海中回荡,与他内心那股不愿退缩、想要彻底清除威胁的本能激烈冲突着。
他理解爷爷的担忧,源自血与火的教训。但他也无法忽视自己亲眼所见的威胁,那台架设在深山里的“信使”设备,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守护的山林肌体上。
“他们……在架设东西,传递消息。”林陌抬起头,眼神里挣扎与坚定交织,“就在我们的山里。爷爷,我不能……假装没看见。”
爷孙俩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对峙着。一边是历经沧桑、力求稳妥的沉重智慧;一边是初生牛犊、锐气难当的责任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爷爷看着孙子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最终,化作一声更深、更无奈的叹息。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了。山林的魂,已经附在了这孩子的骨子里,驱使他前行,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孽障……”爷爷喃喃低语,不知是在说那些闯入者,还是在说注定要走上一条荆棘之路的孙子。
他不再劝阻,只是佝偻着背,转身走向里屋,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与沉重。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林陌独自留在那片沉默的光影里。桌上的金属身份牌,冰冷地反射着光芒,像一个无声的问号,叩问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