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天色都沉得厉害。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巅,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水来。空气变得粘稠而闷热,连山风都带着一股土腥气,懒洋洋地穿行在林间,掀不动几片叶子。蝉鸣也失了往日的聒噪,变得有气无力。
爷爷站在木屋门口,仰头望着天色,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深吸了几口气,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门前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
“土气发腥,云走蛇形……”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山神要发脾气了。”
林陌正在擦拭那杆步骑枪,闻声抬起头。他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压抑。山林似乎比往日更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连平日里最活跃的鸟雀,都躲得无影无踪。
“要下大雨了?”他问。
“不止。”爷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凝重,“看这架势,怕是‘走蛟’的天时。”
“走蛟?”林陌对这个古老的词汇有些陌生。
“就是山洪。”爷爷解释道,语气急促起来,“上游憋了太久的雨,一旦下来,就是猛龙出闸,石头都能冲走。黑龙寨地势低,又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危险!”
他转身进屋,快速收拾起几样东西——绳索、药囊、斧头。“林陌,别摆弄枪了!带上绳子,跟我去寨子那边看看!提醒他们一声!”
林陌心中一凛,立刻放下枪,抓起自己那捆结实的山藤绳和猎刀,紧随爷爷出了门。
爷孙俩沿着熟悉的山路疾行。爷爷年纪虽大,但在山路上行走却依旧稳健迅捷。林陌紧跟其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微微震颤,一种沉闷的、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声,隐隐从上游方向传来。
越靠近黑龙寨,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强烈。天空已经完全被墨色的乌云覆盖,光线昏暗如同黄昏。远处,雷声开始滚动,如同巨兽在云层后咆哮。
当他们赶到寨子外围的高坡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雨幕,瓢泼而下,砸在树叶、屋顶和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寨子里的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惊动,有人跑出来收拾晾晒的谷物,有人急忙加固畜栏,显得有些慌乱。
爷爷找到寨子里几位年长的老人,急促地说明了自己的担忧。“快!让靠近河岸的人家,赶紧往高处撤!这雨不对头,上游肯定已经发了大水!”
老人们将信将疑,但爷爷在寨中素有威望,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也不敢怠慢,立刻招呼着青壮年开始组织转移。
就在这时,那隐隐的轰鸣声陡然放大,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千军万马正从上游奔腾而来。
“来了!”爷爷厉喝一声,指向河道上游。
只见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断木和石块的山洪,如同一条咆哮的黄色巨龙,以摧枯拉朽之势,从狭窄的上游河谷猛冲而出,水位在肉眼可见地急速上涨,疯狂冲击着两岸!
“快跑啊!山洪来了!”寨子里顿时一片惊呼,哭喊声、催促声响成一片。
大部分村民在催促下开始向寨子后方的高地转移。然而,就在这时,眼尖的林陌看到,河对岸靠近山脚的一处低矮木屋旁,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不动,那是寨子里孤寡的王老伯和他的小孙子!
洪水已经漫上了对岸,通往那里的简易木桥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眼看就要被冲垮!
“爷爷!王老伯他们还在对岸!”林陌大喊。
爷爷脸色一变。此时再绕路过去根本来不及。
“林陌!”爷爷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鹰,“有没有把握?”
林陌瞬间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湍急的、还在不断上涨的洪水,又看了一眼对岸那孤立无援的一老一小,以及那岌岌可危的木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极度专注的兴奋。
“有!”他斩钉截铁。
他迅速解下身上的山藤绳,一端牢牢系在岸边一棵巨大的杉树干上,打了个扎实的猎人结。另一端,他紧紧捆在自己腰间。
“我过去!你们接应!”他对爷爷和旁边几个赶来的青壮年喊道。
不等回应,林陌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上了那已经开始摇晃的木桥。桥面湿滑无比,洪水裹挟的杂物不断撞击着桥桩,发出可怕的巨响。他如同行走在钢丝上,身体微蹲,重心压低,依靠着常年穿梭山崖练就的平衡感,在剧烈晃动的桥面上快速前进。
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一个浪头打来,桥面剧烈倾斜,他几乎被甩出去,全靠核心力量死死稳住。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爷爷紧握双拳,指节发白。
终于,林陌有惊无险地冲到了对岸。他一把拉住吓坏了的王老伯,将孩子背在自己背上,吼道:“快走!桥要塌了!”
他搀着王老伯,再次踏上死亡之桥。回去的路更加艰难,背负着一个人,还要照顾腿脚不便的老人。洪水更加汹涌,桥体发出断裂的“咔嚓”声。
就在他们走到桥中央时,一根巨大的断木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桥墩上!
“轰隆!”
整座木桥从中断裂,桥面瞬间倾覆!
“啊——!”岸上响起一片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林陌猛地将背上的孩子推向爷爷他们所在的方向,同时腰腹发力,借助绳索的牵引,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王老伯的衣襟!
两人随着断裂的桥体向下坠落,但腰间的绳索瞬间绷紧,传来巨大的拉力!林陌闷哼一声,感觉腰部像是要被勒断,但他抓住王老伯的手没有丝毫松动。
他和王老伯悬在了断桥之下,脚下是咆哮而过的浑浊洪流,冰冷的河水夹杂着碎石冲击着他们的身体。
“拉!快拉绳子!”爷爷嘶哑着喉咙指挥着岸上的青壮。
众人合力,奋力拉扯绳索。林陌咬紧牙关,凭借着惊人的臂力和核心力量,一边抵抗着洪水的冲击,一边协助岸上的人,艰难地将自己和王老伯一点点拉向岸边。
当他的脚终于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残存的桥体被洪水彻底吞没,卷向下游。
王老伯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孩子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岸上的村民围了上来,看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腰间被绳索勒出深痕、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林陌,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感激。
雨还在下,但洪峰似乎正在过去。危机暂时解除。
爷爷走过来,拍了拍林陌的肩膀,没有说话。但那手掌传来的力度,胜过千言万语。
林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望向依旧汹涌的河道,以及对岸那片狼藉。心中没有后怕,只有一种历经考验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更加清晰的认知——他的力量,可以用来猎杀,但更可以用来守护。
这一次,他守护的不是猎物,而是人。
山神的怒火在群山中渐渐平息,只留下满目疮痍和哗哗雨声。但在黑龙寨村民的心中,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年轻猎人形象,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山野的一部分,他成了这片山野,沉默而可靠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