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柱下的阴影里，沉默如同实质，比戈壁的夜风更刺骨。赵强的质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是众人更加压抑的呼吸和闪烁的目光。那名“阵亡”的队员已经被判定退出，按照规则沉默地坐在一旁，像个透明的影子，更添了几分压抑。
林陌没有立刻回答赵强的咆哮。他缓缓将模拟狙击步枪靠在岩壁上，动作依旧稳定，然后解下自己的水壶，却没有喝，而是走向那名垂头丧气的“阵亡”队员，将水壶递了过去。
“喝点水。”他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那队员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林陌，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赵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个细微的举动，像是一根针，稍稍刺破了紧绷的气氛。
高磊看着林陌，内心天人交战。他承认赵强说得有道理，林陌脱离阵型是事实，导致减员也是事实。但……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交火瞬间的画面——如果不是林陌第一时间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度“击毙”了那个岩柱顶端的狙击手，他们被压制在开阔地带的时间会更长，伤亡可能真的不止一个。林陌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可他的方式……
“忠诚？”之前支持林陌的老兵，名叫吴勇，此刻也忍不住低声开口，语气复杂，“林陌，不是我们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这样单独行动，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把后背交给你？又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会为了团队，而不仅仅是个人表现去行动？”
在吴勇说出“忠诚”二字后，帐篷内（或岩柱下）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这个词太重了，重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高磊忍不住想开口缓和，却被吴勇抬手阻止了。这位老兵的目光依旧钉在林陌身上，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的空气，进一步解释道，语气沉重而直接：
“林陌，我说的‘忠诚’，不是指你对国家、对龙刃的忠诚。那个没人怀疑，你能站在这里，经历过实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环顾了一下身边的队友，一字一句地剖白核心的担忧：
“我指的是对我们这个小队，对这身边六个、现在剩下五个人的‘忠诚’！是战术上的忠诚，是托付后背的忠诚！”
“你能力强，嗅觉灵，枪法准，这我们都看见了，也服气。但正因如此，你每一次不沟通的单独行动，在我们看来，都像是在说——你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我们这个团队。”
“战场上，我们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把后背交给我，我把性命托付给你。可你的行动告诉我们，你宁愿自己扛着风险，也不愿把意图分享给我们，让我们为你策应，为你分担。你抢占了高点，清除了狙击手，功劳是你的，风险也是你的。可如果你失手了呢？如果你在那个位置被‘击毙’了呢？我们不仅瞬间失去最强的狙击手，整个作战链条也会因为你这个关键环节的意外崩溃而陷入混乱！”
吴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方。真正的忠诚，是相信你的队友能理解你的意图，能配合你的行动，能弥补你的不足！是哪怕只有几秒钟，也要用最简短的代码告诉我们‘我去夺点’，让我们能及时调整阵型，为你提供侧翼掩护，而不是让你一个人暴露在交叉火力下，让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按照原计划行动，最终导致……”
他的目光扫过那名“阵亡”的队员，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明确。
“所以，我质疑的，是你对‘团队协作’这份契约的忠诚。我们想知道，在你心里，我们这几个队友，究竟是你可以信任并依靠的‘自己人’，还是你执行个人战术时，需要计算进去的‘背景’或者‘变量’？”
这话问到了核心。在特种作战中，信任是比任何单兵技能都重要的基石。
林陌转过身，面对所有人的质疑。他没有看赵强，而是走到刚才他们遭遇伏击时，自己占据的那块突出岩石附近，用手指在沙地上快速划动起来。
“不是擅自行动，”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分析事实的冷峻，“那个位置，是那片区域唯一的反制高点。”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他沙地上的简易草图吸引。
他画出三个点，代表蓝军的三个火力点。“狙击手，压制全场。机枪手，封锁正面。精确射手，控制侧翼迂回路线。”他的手指点在自己占据的岩石位置，“这里，是唯一能同时看到狙击手和精确射手，并能有效对机枪手进行角度射击的位置。如果我不上去，狙击手可以毫无顾忌地转移，精确射手可以更自由地瞄准我们任何试图机动的人。我留在下面，只能被动挨打，或者用更冒险的冲锋去解决问题，伤亡概率更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吴勇和高磊，“我上去，风险在我个人。我留在下面，风险在整个团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解释自己的战术意图，尽管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简练到近乎生硬的风格。
赵强脸色依旧难看，但他看着沙地上的草图，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反驳。作为老兵，他不得不承认，林陌对那个瞬间战场态势的判断是精准的，那个位置确实具备战略价值。
“但你为什么不提前沟通？”赵强咬着牙，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哪怕只是一个手势！你让我们完全不知道你的意图！”
林陌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电光火石间的决策。“时间不够。”他最终说道，“从发现狙击手到需要清除他，只有几秒。沟通，会错过时机。”这是独狼的思维，追求极致的效率，却忽略了团队的协同。
这个理由，依然无法完全说服赵强，但也让他无法再纯粹地用“无纪律”来指责。
就在这时，林陌做出了一个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从自己战术背心一个不起眼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已经瘪下去不少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仅剩的几片暗红色的山楂干。
他默默地走到高磊面前，递过去一片。
高磊愣住了，看着林陌平静的眼神，又看了看那片在恶劣环境下显得格外珍贵的小零食，喉咙有些发紧。他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林陌又走到吴勇面前，递过去一片。
吴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闷声道：“谢了。”
最后，林陌拿着仅剩的两片，走到赵强面前，递出一片。
赵强看着那片山楂干，又抬头看着林陌那双在夜色下依旧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讨好，没有妥协，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坦荡。他胸口堵着的那股怒气，仿佛被这小小的、酸涩的东西戳了一下，泄掉了一些。他没有接，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些许。
林陌也没有坚持，收回手，将最后一片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强烈的酸涩感在口腔中弥漫开，刺激着唾液分泌，也仿佛驱散了一些精神上的疲惫和压抑。
高磊将那片山楂干放进嘴里，感受着那熟悉的酸味，又看向沙地上林陌画出的、已经有些被风吹乱的草图，脑海里再次复盘刚才的战斗。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当时林陌没有果断抢占那个位置并清除狙击手，他们可能真的会被钉死在那里，后果更难预料。
他咽下口中的酸涩，看向林陌，语气比起之前的质疑，多了几分缓和与尝试性的沟通：
“……下次，”高磊斟酌着用词，“提前说。哪怕只是一个词，‘高点’，或者‘掩护’。让我们知道你要做什么。”
这不是完全的认可，更不是原谅，而是一种在现实压力和共同目标下，无奈的、却也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妥协。是试图将这把不受控的利刃，纳入团队协作框架内的第一次、笨拙的尝试。
林陌看着高磊，又看了看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不再那么尖锐的吴勇，最后目光掠过脸色依旧阴沉却不再咆哮的赵强。
他点了点头，依旧是那个简单的字：
“好。”
信任的裂痕依然存在，甚至很深。但至少，有人开始尝试去理解他那套与常人不同的“语言”，而他也第一次，明确地给出了一个“配合”的承诺。
岩柱之外，戈壁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天际线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但属于“潜行者”A组的考验，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