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审讯室里失去了流动感,只剩下头顶惨白射灯永恒的炙烤,和空气中冰冷尘埃的悬浮。审讯者不再急切追问,他像一名耐心的猎人,布置好陷阱后,退到阴影处,等待着猎物自己在焦虑和疲惫中耗尽力气,或做出错误的举动。
他偶尔会起身,绕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林陌踱步。脚步声在吸音材料的包裹下显得沉闷而粘稠,每一步都踏在林陌紧绷的神经上。有时他会停下来,近距离地审视林陌低垂的脸,观察他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球,以及额角不断渗出的、在强光下闪着油光的冷汗。
“很痛苦,对吗?”审讯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令人厌恶的、伪善的平稳,“生理的极限,精神的折磨。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林陌闭着眼,试图隔绝这一切,但声音无孔不入。
“如果你一开始就选择配合,告诉我们想知道的,现在或许已经在温暖的床上睡着了。”审讯者叹息一声,仿佛在为他惋惜,“何必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坚持,承受这些?”
林陌的呼吸粗重,睡眠剥夺带来的眩晕感和审讯带来的精神压力,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意识。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审讯者绕到他身后,声音从他的脑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还是说,你在为某个人……坚守?”
林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审讯者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反应,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裂缝的楔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隐秘的得意。
“让我猜猜。是那位对你青睐有加的‘鹰眼’少校?林朔?”
这个名字被再次提起,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林陌心脏一抽。
“她很赏识你,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审讯者缓缓说道,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从边境亲自带回,预备队中破格录取,甚至在你严重违反纪律后,依然力保……这种程度的‘关照’,在‘龙刃’的历史上,可不多见。”
他开始精心编织话语的罗网。
“我们查阅过记录,她多次在非工作时间调阅你的训练监控。在你受伤后,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有特效药膏……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他的声音压低,充满了暗示性,“这些,你怎么解释?”
“我与林少校,只有正常的上下级关系!”林陌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低吼,这是他第一次在审讯中显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正常的上下级?”审讯者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信任,“一个前途无量的少校军官,为何会对一个来自山野、背景存疑的士兵投入如此超常的关注?这背后,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特殊”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龌龊的暗示。
林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火在他眼中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向头顶。野性的本能在他四肢百骸中咆哮,催促他挣脱束缚,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让这些污秽的语言彻底消失。
审讯者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进一步。他再次俯身,贴近林陌,几乎面贴着面,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阴险的嗓音低语:
“想想看,如果这些‘特殊关系’的传闻,被坐实,被公开……会怎么样?”
林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林朔少校会面临什么?”审讯者一字一顿,如同毒蛇吐信,“内部调查?纪律审查?她拼尽一切换来的军衔、荣誉、前途……会不会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这份见不得光的‘牵连’,而彻底毁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击着林陌的心理防线。
“她为你赌上了她的职业声誉。”审讯者的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耳边盘旋,“而你,现在就要让她输得一无所有吗?”
“闭嘴!”林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哀鸣与警告。
但审讯者毫不理会,他发出了最后一击,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如泰山:
“承认吧,你和她之间,根本就不清白。你现在的坚持,不是在保护秘密,而是在……毁了她。”
“毁了她”。
这三个字,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强行压抑的、对林朔那份复杂而深沉的情感,那份不容玷污的守护之心,与眼前这赤裸裸的、针对她的污蔑和威胁,轰然碰撞!
理智的堤坝,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原始暴戾的咆哮,从林陌的胸腔中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被一种纯粹、狂野、不受控制的凶光所充斥!那不再是士兵的眼神,而是深山老林中,被侵犯了领地、被触及了逆鳞的猛兽的眼神!
他额头青筋暴起,面部肌肉扭曲,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坚固的金属椅子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束缚双手的绳索深深勒进他的手腕,瞬间磨破了皮肉,渗出血迹!
他不在乎!他只想撕碎!撕碎这个用最恶毒的方式侮辱和威胁林朔的人!
那两名黑衣守卫立刻上前,用力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肩膀,但此刻的林陌,力量大得惊人,竟一时难以完全制服。
审讯者迅速后退了两步,避开了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他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化身为凶兽的年轻士兵,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丝计划得逞的、冰冷的满意。
他成功了吗?他成功地用“林朔”这把钥匙,撬开了这个山野之子最坚固的心理防线,释放出了他最原始、最危险的野性本能。
然而,就在那野兽般的凶光达到顶点,林陌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挣脱束缚扑上来时——
他挣扎的动作,却猛地停滞了。
就像一辆狂飙的赛车,在撞上山壁的前一秒,被一股无形的、更强大的力量死死踩住了刹车。
他的身体因为骤然发力又骤然停止而剧烈颤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雨水般从额头滚落,混合着手腕伤口渗出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但他眼中的凶光,却在最炽烈的顶点,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急速地黯淡、收敛下去。
他看到了审讯者眼中那抹清晰的、计谋得逞的满意。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他在逼你失控。你越失控,就越证明他戳中了你的痛点,越证明你与林朔之间‘有问题’。你现在的行为,不是在保护她,正是在印证他的污蔑,正是在……毁了她。**
这念头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沸腾的血液和狂怒的野性。
守护。
真正的守护,不是失控的咆哮,不是徒劳的挣扎。
而是在最想撕碎对方的时候,为了她的清誉,强行戴上理智的枷锁。
是在地狱的烈焰灼烧时,为了不波及她,甘愿独自化为灰烬。
他死死地、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用尽灵魂中最后一丝名为“纪律”和“守护”的力量,将那头被释放出的凶兽,重新、一点点地、艰难地,拖回了内心的牢笼。
他不再看那个审讯者,只是深深地、几乎将头埋进胸膛地,垂下了头。
全身的肌肉依旧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痉挛,但他不再挣扎,不再咆哮。
他用沉默,用这近乎自残的压抑,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审讯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审讯者脸上的满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他看着那个低头沉默、浑身颤抖却不再有丝毫动作的年轻士兵,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兵,比他预想的,还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