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奔袭的终点,并非解脱,而是另一重地狱的入口。
队伍被驱赶着一路未停,肺部炸裂,双腿机械地摆动,直到一片开阔而泥泞的区域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泥潭,浑浊的泥水在清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黑灰色的油光,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散发出土腥与腐朽混合的气味。泥潭边缘,已经站着一排面无表情、手持高压水枪的助教。
“全体都有!”周锐的声音如同冻硬的石块,砸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队员心头,“目标,泥潭中心!俯卧撑准备!没有命令,不准停止,不准起身!”
没有犹豫的时间,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第一个队员踉跄着踏入泥潭,冰凉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然后是膝盖、大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透过厚重的作战服,狠狠扎进皮肤、肌肉,直至骨髓。
“下去!全都下去!”
在教官的厉声呵斥和高压水枪示威性的冲击下,队员们如同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地踏入这片冰冷的沼泽。
林陌紧随其后。当他的双脚沉入泥潭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瞬间窒息。泥水并不深,仅及腰际,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粘稠而冰冷的包裹感,比深水更令人绝望。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淤泥死死吸吮着作战靴,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拔腿前行。
终于到达指定区域,所有人俯身,将双手撑入更加冰冷刺骨的淤泥深处。
“一!”
周锐的口令响起。
“二!”
“三!”
……
俯卧撑开始了。起初,肌肉还能凭借奔跑残留的热量和肾上腺素勉强驱动,但很快,真正的折磨降临。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身体宝贵的热量,作战服吸饱了水,沉重得像一套铁甲。每一次将身体撑起,都需要对抗泥水的吸力和刺骨的寒冷;每一次压下,脸颊几乎都要埋入那散发着腥气的泥浆之中。
寒意无孔不入。它先是侵蚀四肢,手指和脚趾最先失去知觉,变得麻木、僵硬,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然后是手臂和小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弯曲和伸展都伴随着酸涩的疼痛和难以抑制的痉挛感。
肺部因为之前的奔袭依旧火辣,此刻吸入的又是冰冷潮湿的空气,引发一阵阵压抑的咳嗽。泥水溅入口鼻,带来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窒息感。
“快一点!没吃饭吗!”
“这就受不了了?想想敌后被捕,你们会遭遇什么?”
“放弃吧,按下求救按钮,立刻就能获得温暖!”
教官的咆哮、嘲讽和诱惑,混合着高压水枪时不时对准某个动作变形的队员进行“精准打击”的呼啸声,构成了一曲残酷的交响乐。
林陌咬紧牙关,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他的身体同样承受着极限的考验,冰冷的泥浆像裹尸布一样贴着他的皮肤,贪婪地掠夺着体温。四肢百骸传来的麻木和刺痛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防线。
但是,与其他队员逐渐涣散、绝望的眼神不同,他的眼底深处,还保留着一丝清明的火光。
是呼吸法。
就在身体即将被寒冷彻底吞噬、意志在痛苦中摇摇欲坠的关头,他体内那股源自山野、传承自爷爷的古老韵律,开始自主地、顽强地运转起来。它不再仅仅是稳定射击的辅助,而是化作了对抗极端环境的生存本能。
气息变得无比绵长、深沉,每一次吸气,仿佛不是进入肺部,而是沉入丹田,勾动起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生命暖意;每一次吐气,则将四肢末端的寒意与浊气缓缓排出。这股暖流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它牢牢守护着心脉与核心区域,在冰冷的躯壳内,维持着一个不灭的“炉灶”。
他的动作因此虽然同样艰难,却比周围许多人多了一份内在的稳定。他的俯卧撑节奏没有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彻底混乱,依旧保持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最有效率的频率。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过去了半小时,或许只是一刻钟。对泥潭中的人来说,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终于,有队员撑不住了。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后,一名队员猛地从泥潭中站起身,疯狂地拍打着胸前的求救按钮,嘶喊道:“我放弃!我放弃!”
助教面无表情地将他拖出泥潭,像拖走一袋垃圾。那个身影在离开泥潭的瞬间瘫软在地,失声痛哭,但很快就被带离了现场。
这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又有两人相继退出。
泥潭里的人数在减少,但剩下的每个人承受的心理和生理压力却在倍增。
林陌紧抿着嘴唇,嘴唇早已冻得发紫。他不再去听周围的动静,不再去感受身体的痛苦,甚至不再去数做了多少个俯卧撑。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微弱却持续的呼吸上,集中在那核心区域一丝不散的暖意上。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棵被埋入冻土的树,枝叶早已凋零,躯干被冰雪覆盖,但深植于大地的根,却还在顽强地汲取着微弱的生机。
“稳住……”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编号高磊,他的牙齿在剧烈打颤,说出的话断断续续,“不能……倒在这里……”
林陌没有回应,但他听到了。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连接,在这片冰冷的泥潭中,在极致的痛苦里,这些依旧在坚持的人,被一种沉默的意志捆绑在了一起。
不知又过了多久,周锐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如同天籁,又如同另一道催命符:
“停!”
口令落下,所有人都停滞在泥潭中,保持着俯卧撑的姿势,没有人敢立刻起身。
“原地活动!十分钟后,武装泅渡训练!”
活动?在齐腰深的冰水泥潭里活动?
但没有人质疑。队员们开始艰难地、小范围地移动几乎冻僵的身体,试图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林陌缓缓直起一些身体,感受着冰冷刺骨的泥水从胸前滑落。他低头,看着自己浸泡在泥水中、布满鸡皮疙瘩、微微颤抖的双手,然后缓缓握紧了拳头。
核心处,那口由呼吸法守护的“静火”,依旧未曾熄灭。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泥潭的冰冷,已经浸入了骨髓,而地狱周,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