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金属独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作战手套,一丝不苟地渗入林陌的指尖。
他所在的这一排,连同他在内,仅存的二十二名预备队员,如同泥塑木雕,站立在武器库前特有的那种肃穆里。空气里弥漫着枪油、防锈剂和一种无声的敬畏。这里没有交谈,只有呼吸声,被刻意压得低缓。
教官周锐的身影,像一堵移动的墙,停在了一张覆盖着深绿色绒布的长桌前。他的目光,带着例行公事的严厉,扫过每一张年轻却已初显风霜的脸。
“第二阶段,专业分化训练开始。”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库房里激起回响,“今天,你们将初步接触特种作战中的‘长矛’与‘尖牙’——高精度狙击步枪。”
绒布被猛地掀开。
一排步枪静卧其上,漆黑的烤蓝处理吸收着顶灯的光线,只有冰冷的金属机匣和精心打磨的胡桃木枪托,折射出幽暗的质感。它们不是普通步枪那种透着躁动的武器,而是更像一群沉睡的、收敛了所有气息的猛兽,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
“cS\/LR4型高精度狙击系统,”周锐的手掌虚按在枪身之上,如同介绍一位沉默的贵宾,“7.62毫米口径。它不追求射速,不崇尚火力覆盖。它追求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刻意割过每个人的耳膜。
“……一击必杀。”
“在它面前,没有‘差不多’,没有‘大概’。只有命中,或未命中。而生与死,误差往往以毫米计算。”
林陌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些步枪上。它们线条冷峻,结构紧凑,与他记忆中爷爷那杆磨得光滑的老旧猎枪,与他边境战斗时使用的制式自动步枪,截然不同。那杆老猎枪是手臂的延伸,是生存的伙伴;制式步枪是战斗的工具,是咆哮的野兽。而眼前这些……它们安静得过分,带着一种独立的、完整的“意志”。
“编号077。”
林陌心头一凛,迈步出列。
“上前。”
他走到长桌前,周锐随手拿起一支,递了过来。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沉。并非难以承受,而是一种致密的、均衡的沉。重量沿着他的手臂,稳稳地压向肩胛,与他挺拔的身姿悄然契合。枪托抵上肩窝的瞬间,那冰冷的木质与金属的复合触感,透过作训服,清晰传来。一种奇异的贴合感,仿佛这块弯曲的木头,生来就是为了嵌入他这个位置。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护木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上面细密的防滑纹路。然后是拉机柄,保险,最后,指尖轻轻搭在了扳机上。扳机力比他想象的要轻,带着一段清晰明确的预压行程,像是一道需要凝神才能叩开的门扉。
没有兴奋,没有激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潭水,从他心底漫起。周遭武器库的森严,周锐审视的目光,身后队员细微的呼吸声,都在这一刻淡去。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支枪,以及它那沉默的、指向未知远方的枪管。
“感觉如何?”周锐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
林陌抬起头,眼神清澈,没有任何新兵常见的局促或夸大。他想了想,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直白回答:
“很稳。”
周锐盯着他看了两秒,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记住这种感觉。现在,所有人,领枪,靶场就位!”
靶场设在背风的山坳里,有效地隔绝了外界干扰。百米之外的胸环靶,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小而清晰。队员们按照指令,依次卧倒在射击地线上。
林陌调整着身体的位置,手肘稳稳撑地,两脚自然分开。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他狩猎时养成的本能——寻找最稳固、最不易疲劳的姿势。他将枪轻轻架在前方垫好的沙包上,脸颊自然贴上枪托的腮垫。高度,倾角,一切都恰到好处。
然后,他低下头,将右眼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收缩。
外部广袤的世界被隔绝了,只剩下一个被环形分划板框住的、放大而清晰的圆形视场。远处的靶心,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连靶纸上细微的纤维纹路都依稀可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通过这个小小的镜筒,他与目标之间建立了一条绝对私密、绝对专注的通道。
他调整着目镜的屈光度,直到分划线条锐利得像用刀刻在视网膜上。
“呼吸。”负责狙击基础训练的教官在身后低沉地提示,“控制你的呼吸。身体的任何细微起伏,在瞄准镜里都会被放大成山峦。”
林陌下意识地照做。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三分之一,屏住。
就在气息悬停的刹那,一种更深层、更古老的本能,被触动了。
是爷爷传授的呼吸法。
它并非刻意运转,而是如同条件反射,自然而然地在他体内流淌起来。气息变得绵长、深邃,不再是单纯的肺部运动,而是牵动着小腹,沉入丹田。心脏的搏动,似乎也随之放缓、减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沉寂下去。
他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压力变得极其轻微而稳定。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如同焊死在了靶心正中央,纹丝不动。不是刻意维持的稳定,而是一种从身体核心弥漫开来的、根植于大地的绝对静止。
周围,开始响起其他队员零星而迟疑的枪声。有人因为紧张,扣动扳机过于粗暴,导致枪身晃动,子弹不知飞向何处。有人则迟迟不敢击发,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像喝醉了酒,在靶心周围不停画着凌乱的圈。
唯有林陌这里,一片死寂。
他趴在那里,像一块亘古存在的岩石,像是已经与身下的土地、手中的枪械融为一体。他的眼神透过瞄准镜,失去了焦点,又似乎凝聚了所有的精神。那不是猎人在搜寻猎物时的锐利眼神,而是……更像一个冥想者,在凝视着宇宙的原点。
赵峰(乌鸦)站在不远处的观察员位置上,手里举着高倍望远镜,习惯性地扫过整个靶场。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林陌身上,眉头微微挑起。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新兵在初次接触精密武器时的生涩与激动,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和谐。
林陌的身体轮廓,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呈现出一种物理意义上的“静止”。这不是靠意志力硬撑的僵硬,而是一种松弛下的绝对稳定,仿佛重力在他身上失去了制造微幅摇摆的能力。
赵峰放下望远镜,指尖无意识地在镜筒上敲了敲,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技术控的探究光芒。
更远处,基地监控室内。
林朔(鹰眼)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幕墙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方靶场。她的视线,越过那些或紧张或笨拙的身影,精准地落在那个俯卧在地、与手中狙击枪几乎化为一个凝固符号的年轻人身上。
屏幕上,分屏显示着各个重点队员的第一视角和生理数据监测。属于林陌的那一小块屏幕上,心率曲线平稳得近乎一条直线,呼吸频率低得异乎寻常。与他旁边几个屏幕里剧烈波动的曲线形成了鲜明对比。
雷战(大队长)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抱着手臂,同样看着林陌的方向。
“就是他?让你顶着压力破格录取的‘山鬼’?”雷战的声音浑厚,听不出情绪。
林朔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下方,声音清冷如常:“他的原始天赋,在狙击手这个领域,可能会展现得最淋漓尽致。”
雷战哼了一声:“天赋是一回事,能不能成为合格的‘龙刃’狙击手是另一回事。心理关、理论关、协同关,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林朔的回应简洁有力。
雷战侧头看了她一眼,这位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此刻脸上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冷静自持。但他能感觉到,那平静外表下,对那个山里来的小子,倾注了不同寻常的关注。
“看来,你这把‘火’,找到最适合他的‘燃烧室’了。”雷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林朔置若罔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与枪械产生奇妙共鸣的身影上。
靶场上的林陌,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的世界里,只有呼吸,只有心跳(那缓慢如钟摆的搏动),只有指尖那细微的、即将抵达临界点的压力,以及瞄准镜中,那个遥远而清晰的靶心。
他趴在地上,透过那个被称为“觇孔”的微小窗口,看向远方。视线似乎穿越了百米的空间,穿越了靶纸,投向了更渺茫的未知。
他的呼吸,在那古老法门的牵引下,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深,最终,归于一种近乎胎息般的寂静。
仿佛他握着的不是枪,而是整个世界沉淀下来的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