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格通过”四个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林陌心头的阴霾,却又带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滚烫的灼烧感。那不是轻松,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被强行赋予了期望与责任的负重。
集结解散后,幸存者们拖着更加复杂的情绪返回营区。投向林陌的目光里,探究远多于祝贺,甚至隐含着更深的隔阂。“关系户”的标签似乎被坐实了,只是这次,贴标签的人换成了更高层、更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陌没有理会这些。他独自走在队伍的最后,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总教官转述的那句话——
“她要的不是乖孩子,是能赢的人。”
“她”。林朔。
那个名字,连同那管藏在行囊深处的药膏,以及此刻这沉甸甸的“破格”,像几股不同的丝线,在他心绪中缠绕、打结,形成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混乱而汹涌的情感涡流。感激?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措,一种不知该如何回应、如何承载这份近乎赌博式信任的茫然。
他需要说点什么。至少,一句“谢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可他搜刮着贫瘠的语言库,却发现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准确表达他此刻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山野教会了他辨认野兽的踪迹,分辨草药的性质,却从未教过他如何向一个代表着铁律与秩序、却又一次次向他伸出手(尽管那手隐藏在规则的阴影下)的女性军官,表达一种超越了上下级的、复杂难言的谢意。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他心事重重地走上宿舍楼那条光线昏黄、空旷寂静的走廊时,前方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林朔。
她似乎刚从某个会议室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丝会议室内特有的、混合着文件纸张和严肃气氛的味道。她独自一人,步履依旧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人的距离在瞬间拉近。
林陌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身体微微绷紧。心脏毫无预兆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对方都能听见。
林朔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士兵。没有停留,没有额外的示意,她继续向前走着。
狭窄的走廊,避无可避。
林陌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那声练习了无数遍、却依旧觉得苍白无比的“谢谢”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堵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碰到了作战服粗糙的布料。
他想起了那管药膏触及皮肤时带来的清凉与温热,想起了考核中被宣告“待定”时那冰冷的窒息感,更想起了那句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的、“能赢的人”。
情感的潮水在胸中澎湃,几乎要冲破堤坝。可他站在那里的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如此匮乏,如此不合时宜。在这里,在这种场合,他能说什么?又该以什么身份说?
林朔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极淡的、混合着冷冽皂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咖啡因的气息。他能看到她眼底那抹被刻意隐藏的倦色,以及她下颌线那绷紧的、坚毅的弧度。
她为他承担了风险。她看到了他所有的“不合格”,却依然选择将他留下。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了喉结一个艰难的滚动。
林朔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在他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百分之一秒。然后,她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光影的错觉。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那缕冷冽的、带着会议室气息和她自身特质的风,随着她的经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旋即消散在走廊沉闷的空气里。
她走了过去,脚步声稳定地响在身后,渐行渐远。
林陌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那无声的一瞥和冰冷的余息冻结。胸腔里那汹涌的潮水,在最高点徒劳地拍打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沉重地回落,留下满地的湿痕与无声的轰鸣。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那句哽在喉咙里的感谢,最终融化在舌尖,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印记,烙印在了心底。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着那个挺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缕冷冽的气息。
而他,在这片无声的静默里,完成了一次无人知晓的、笨拙至极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