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正午时分终于被一阵强劲的山风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如同利剑般刺入峡谷,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湿冷,将岩石、植被和疲惫的人影都镀上了一层刺眼而燥热的金边。但这光芒,并未给集结区的众人带来多少暖意。
幸存下来的队员们,陆陆续续从峡谷的各个角落走出,汇聚到指定的集结区域。没有人欢呼,没有人交谈,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卸下沉重的装备,瘫坐在地上,贪婪地补充着水分,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未知结果的隐隐焦虑。
淘汰率百分之五十。这意味着,现在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还在命运的钢丝上摇晃。
林陌是较晚一批返回的。他的作战服上沾满了泥浆、苔藓的绿色汁液,还有几处被荆棘划破的口子。脸上带着擦伤,嘴唇因脱水和紧张而干裂。但他的腰背依旧挺直,眼神穿过晃动的光斑,落在前方临时搭建的评审台上。
他的行囊里,信物金属牌相互碰撞,发出沉甸甸的声响。数量,是所有返回队员中最多的。这一点,在他上交信物时,负责登记的那名助理教官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已经证实。
然而,这并未带来丝毫轻松。
几名主要教官,包括周锐和那位精干的总教官,都站在评审台附近,低声交谈着,脸色凝重。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队列,尤其是在林陌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审视中带着评估,却没有任何明确的倾向。
林陌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分量。他知道,考核的评判,远不止是信物的数量。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里,带来一阵涩痛。肩胛下的旧伤在长时间的紧张和运动后,又开始隐隐作痛,像一枚埋藏在深处的、不安分的钉子。
终于,总教官走到了队列前方。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成绩初步汇总表。
“讲评。”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总教官没有立刻宣布结果,而是先简单总结了本次考核的整体情况,肯定了幸存者的坚韧,也指出了普遍存在的问题。然后,他的话语开始切入核心。
“本次考核,旨在评估你们的单兵作战能力、环境适应能力、战术执行力,以及……”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团队协作意识。”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我们中的一些人,表现出了卓越的单兵素质。”总教官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了林陌,“他们在极端环境下展现了惊人的生存和战斗能力,获取了可观的任务物品。”
队列里起了一阵微小的骚动,不少人的目光也投向了林陌。
“但是,”总教官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水泼下,“特种作战,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舞台。无视团队,脱离体系,个人能力再突出,在真正的任务中,也只会成为不可控的变量,甚至害死你的队友!”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根据行为记录和评估,”总教官拿起那份汇总表,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编号077,林陌。”
林陌的心猛地一沉。
“信物获取数量,第一。”总教官平静地宣布了这个事实,却没有带来任何荣耀感。
他抬起眼,直视着林陌,眼神锐利如刀:“但在整个考核过程中,多次无视指令,脱离可能的团队协作机会,全程单独行动。其行为模式,与‘龙刃’要求的团队核心原则,存在根本性冲突。”
他放下汇总表,双手按在评审台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最终的、冷酷的宣判:
“因此,编号077,林陌,最终成绩——待定。”
“待定”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击中了林陌。不是直接的淘汰,却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悬置。它意味着否定,意味着他最为依仗的能力,在这个体系里,被贴上了“不合格”的标签。
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同情,有了然,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林陌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看到了周锐教官,对方抱着手臂,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惋惜,甚至有一丝挣扎。
但他看不到,在远处那栋观察楼的评审室内,另一场关于他的裁决,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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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审室内,光线被调节到适合观看屏幕的强度。巨大的环形桌旁,坐着几位负责最终评定的高层军官和资深教官。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苦涩气味和一种无声的紧张。
林朔坐在靠边的位置,肩章上的校官星徽在屏幕反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她面前,摊开着林陌的完整档案,从边境遭遇战的报告,到新兵连的表现,再到预备队每一次训练的详细记录和数据,包括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考核评估。
她的目光,落在“待定”那两个刺眼的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屏幕上,正在回放考核中的几个关键片段——林陌如同鬼魅般在迷雾中穿行,精准地找到信物;他利用地形和简易陷阱反杀两名资深“猎人”;他全程独来独往,与其他队员毫无交集。
“单兵能力,毋庸置疑,是这批人里最顶尖的,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官指着屏幕上林陌潜伏的画面,语气带着惊叹,“这种对环境的天赋级感知和利用能力,是现代训练体系很难培养出来的。”
“但问题也在这里。”另一位面容冷峻的军官接口,手指敲了敲档案上“严重脱离团队”的评语,“‘龙刃’不是培养独行侠的地方。他的野性难驯,规则意识淡薄。今天他可以为了效率无视团队,明天就可能为了某个他自己认定的目标,违抗命令,导致任务失败,甚至……战友牺牲。”
争论在评审室内低声展开。有人看重他那无法复制的天赋,认为可以打磨;有人坚决反对,认为这种基础理念的冲突是根本性的,风险太大。
林朔始终沉默着。
她听着那些争论,看着屏幕上那个在困境中挣扎、爆发,却又固执地游离于体系之外的年轻身影。她想起了边境线上他冷静射击的眼神,想起了监控里他紧攥着山楂干独自忍耐的样子,想起了他靠在她办公室门外墙上,冷汗直流的侧影……
理性在告诉她,那名冷峻军官说的没错。军队需要的是听指挥的零件,而不是不可控的火种。留下他,意味着她要承担巨大的责任和风险。
可她的指尖,抚过档案上“待定”那两个字,却觉得无比沉重。
她拿起笔,那支决定林陌去留的笔,笔尖悬在最终的评定栏上方。
留下?还是淘汰?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评审室里的争论声似乎变得遥远。
林朔看着他的档案,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笔尖的阴影,在“待定”二字上微微颤抖,如同她此刻难以决断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