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被正午烈日曝晒后的干灼气味。云很低,灰扑扑地压在山峦的脊线上,将那点可怜的蓝色吞噬殆尽。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副过度曝光的、褪了色的旧照片。
林陌站在一扇巨大的、漆成哑光深绿色的铁门前。门是双开的,厚重得能挡住一头牯牛,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冰冷的焊接口和偶尔剥落的漆皮,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门两侧延伸出去的,是望不到尽头的高墙,墙上缠着螺旋状的、闪着寒光的蛇腹形铁丝网,像某种沉默而危险的藤蔓。
这就是“龙刃”预备队的集训地。地图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代号。
他的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几乎看不见。汗水沿着脊椎沟壑缓慢爬行,像一条冰冷的虫。作战服是刚领的,布料粗硬,摩擦着刚刚愈合的轻伤疤痕,带来一种陌生的、被束缚的触感。行囊很简单,除了标配的物资,只剩下贴肉放着的一小包李浩塞给他的山楂干,以及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密封档案袋。
猎枪留在了黑龙寨的祖屋,倚在熏黑的土墙边,仿佛他山野生涯的一个沉默句点。而这里,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铁律的开篇。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属于山林的、自由的气息,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祖传的呼吸法下意识地运转了半个周天,将那一丝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加速压了下去。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没有电机声,仿佛是被风吹开的,透出一股更为深沉的内里阴影。
一个哨兵站在那里。他像是从墙影里长出来的一部分,穿着与大门同色的作战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平的,像两颗经过精密打磨的、失去了光泽的黑石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终端,目光落在林陌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描,带着一种非人的、仪器般的精准。
“姓名。”声音不高,却像金属刮擦,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陌。”
“原单位。”
“边防第xx团,铁拳三连。”
哨兵在终端上划动着,屏幕的冷光在他眼底短暂地映出一小片亮斑。“行李,所有私人物品,放在地上。”
林陌依言放下行囊。哨兵上前,动作熟练得近乎粗暴,打开每一个口袋,仔细翻检。手指划过折叠整齐的衣物,捏过水壶,最后停在了那个密封的档案袋上。
“这个。”哨兵抬眼,那平直的目光第一次有了聚焦,落在林陌脸上。
“林朔队长交给我的。”林陌回答,声音平稳。他刻意回避了“林姐”这个称呼,在这里,那个称呼显得过于亲昵,不合时宜。
哨兵没说话,只是拿着档案袋反复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印,然后,将其放在了旁边一个专用的金属收纳箱里。“咔哒”一声,箱盖合拢。
林陌的目光随着那档案袋移动,直到它被隔绝在视野之外。那里装着他的过去,或许,也隐约指向某个未来。现在,它被收走了。
哨兵又拿起那包用油纸包着的山楂干,捏了捏。
“吃的。朋友给的。”林陌补充道。
哨兵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颅骨,在衡量他话语里的真实成分。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被拉长了一个世纪。最终,他将山楂干扔回了林陌的行囊里。
“仅此一次。”哨兵说,声音里没有任何宽容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标记,“在这里,你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回忆。”
翻检继续,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物品。哨兵退后一步,再次举起终端,对着林陌进行面部扫描。轻微的“嘀”声后,他侧身让开了通路。
“编号077。你的名字,在离开这里之前,不再属于你。”哨兵的声音依旧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进去后,你连名字都不再属于自己。”
林陌提起行囊,迈步跨过了那道铁门的界限。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摩擦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闸刀落下,彻底隔绝了来路。
门内的世界,并非他想象中的开阔训练场。眼前是一条向下倾斜的、混凝土浇筑的甬道,顶部是低矮的拱形,嵌着防爆灯,发出惨白而均匀的光,将人的影子在脚下拉得细长而扭曲。空气更加阴冷,带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机油的味道。
甬道两侧是斑驳的混凝土墙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些模糊的、不知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刻意留下的污渍。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个黑色的、半球形的摄像头,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颗颗永不眨动的、冰冷的眼睛。
他沿着甬道向前走,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又被某种吸音材料贪婪地吞噬掉大部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的呼吸和心跳声,被无形地放大。
他能感觉到那些摄像头在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转动焦距。不是一两个,是所有。它们沉默地记录着他的每一个步伐,每一次呼吸的微顿,每一寸肌肉的紧绷。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在这里,你没有隐私,没有秘密。你的一切,从踏入这扇铁门开始,都将被置于绝对的审视之下。
林陌微微调整着呼吸,狩猎本能让他对这种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到极度不适,但他强迫自己适应。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隐匿于山林、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猎人。这里,是另一个狩猎场,规则截然不同。
甬道的尽头,又是一扇门,比外面那扇小一些,同样是深绿色,紧闭着。
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前,等待着。头顶的摄像头,红色指示灯稳定地亮着,像凝固的血滴。
门,会再次打开。门后,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林朔将他送入了这里,雷战在观察着他,而他自己,必须穿过这片钢铁与混凝土构成的丛林,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他轻轻握了握拳,指关节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行囊里,那包山楂干隔着粗糙的布料,传递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