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宫的栽赃风波虽被暂时压下,但使团上下都明白,此地已成是非之渊,不可久留。正使当机立断,以“皇命在身,不敢久耽”为由,向龟兹王辞行。龟兹王也未多做挽留,只是赏赐了些许驼马、给养,并派了一小队士兵“护送”使团出境,其用意不言自明。
临行前夜,工官羯猎颠竟微服来到驿馆,与汪臧海私下话别。
“汪郎中,此行西去,前路多艰。”羯猎颠神色凝重,塞给汪臧海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皮纸,“此乃我根据古籍残片与民间传闻,草绘的穆斯塔格岭周边地势略图,并标注了几处可能有古老遗迹或特殊矿脉的大致方位,未必准确,聊胜于无。切记,圣山周边,不仅有天险,更有人祸,乌马尔的人……绝不会让你们轻易抵达。”
汪臧海心中感激,郑重接过地图,低声道:“大人厚谊,臧海铭记。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羯猎颠摇摇头,叹息道:“报答不必,只望你等能平安归来,莫要让西域的风沙,埋没了英才。”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墨(今阿克苏)城主,乃我旧识,其人……首鼠两端,既畏帖木儿兵锋,又贪大明赏赐,你等至其地,须格外小心,不可尽信。”
带着羯猎颠的赠图与告诫,使团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悄然离开了喧嚣与危机并存的龟兹王城。那队“护送”的龟兹士兵,果然如影随形,直到使团完全离开龟兹辖境,才调头返回。
接下来的路途,沿着天山南麓的绿洲带西行。景色与之前穿越的戈壁、星峡截然不同。左侧是巍峨连绵、雪顶皑皑的天山山脉,右侧则是逐渐开阔的塔里木盆地边缘。时值深秋,天气转寒,早晚已有刺骨的凉意。队伍沿着河流和绿洲艰难前行,补充给养变得相对容易,但风雪和高原反应的威胁也开始显现。
根据羯猎颠的地图和阿卜杜勒的经验,他们并未直接南下前往于阗,而是继续向西,目标直指位于天山脚下、扼守南北两道要冲的姑墨城。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姑墨进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休整与补给,然后寻找向导,准备南下挑战通往“圣山”穆斯塔格岭的艰险道路。
数日后,姑墨城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与龟兹的繁华多元相比,姑墨城更像一个军事重镇。城墙更高更厚,以巨石垒砌,城防设施完善,箭楼林立,守军装备精良,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城外有大片良田和果园,但往来行人神色间更多了一份警惕与拘谨。
入城的盘查比龟兹更加严格,甚至近乎苛刻。使团经历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反复核验、询问,连驮马背囊都被仔细翻检,才得以进入这座气氛凝重的城池。
姑墨城主是一位名叫阿史那·社尔的突厥裔贵族,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他在城主府的正堂,以一种近乎审问的程式化礼节接见了使团正使与主要官员。
“大明使团远来辛苦。”阿史那·社尔的声音如同寒冰,不带丝毫感情,“姑墨地僻人稀,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他收下了国书和礼物,但反应冷淡,对于正使提出的补充给养、寻找南下向导等请求,既不明确答应,也未直接拒绝,只是推说需要时间“筹措”和“物色”。
使团被安置在城中一处位置偏僻、条件简陋的驿馆,与其说是招待,不如说是软禁。馆外甚至有士兵明显把守,限制使团人员随意出入。
“这哪里是待客之道!”赵斥候在馆内来回踱步,怒气难抑,“我看这姑墨城主,根本没安好心!”
汪臧海却相对平静。“他是在观望,也是在待价而沽。看看帖木儿和我们,谁更能给他带来利益,或者……谁更能威胁到他。”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天山的雪线,“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
他决定利用有限的自由活动时间,深入了解姑墨。与龟兹不同,姑墨最负盛名的并非佛教艺术或水利,而是其发达的金属冶炼和兵器制造。姑墨紧邻天山,山中蕴藏着丰富的铁矿和煤炭资源,自古便是西域重要的兵器供应地。
汪臧海以采风工技为名,在两名“陪同”士兵的监视下,走访了城内的几家铁匠铺和官营的匠作监。姑墨的工匠果然技艺精湛,他们锻造的弯刀、矛头、甲片,质地优良,寒光闪闪。汪臧海特别注意了他们使用的燃料——一种本地特产的、燃烧值极高的“石炭”(煤炭),以及鼓风设备——一种大型的、利用水力驱动的活塞式风箱,效率远超人力。
在一家颇具规模的私人铁匠铺外,汪臧海被一阵奇异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所吸引。只见一名老铁匠,正用一种造型奇特的、带有弧度的锤子,反复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那铁条颜色暗沉,似乎并非普通钢铁。
“老师傅,您这锻打的,是何金属?”汪臧海上前,客气地询问。
老铁匠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他看了看汪臧海身后的士兵,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是……是山里偶尔能捡到的‘星星铁’,硬得很,难打,但打出来的东西,特别韧。”
星星铁!汪臧海心中一震,这称呼与“天铁”、“陨铁”何其相似!他仔细观察那铁条,其色泽质地,确实与他在火焰山祭坛感受到的黑色奇石,以及羯猎颠描述的“天铁之髓”有几分共通之处,但似乎纯度或性质有所不同。
“此物从何而来?产量如何?”汪臧海追问。
老铁匠却警惕地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只是埋头继续捶打。陪同的士兵也上前一步,示意汪臧海该离开了。
虽然未能获得更多信息,但“星星铁”的出现,让汪臧海更加确信穆斯塔格岭方向是正确的。然而,获取补给和向导的问题,依旧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这天傍晚,阿卜杜勒通过他在姑墨城中隐秘的关系网,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乌马尔,那位帖木儿使者,竟然比他们更早一步抵达了姑墨!并且,有人看到他与阿史那·社尔城主在府中密谈至深夜!
“他们在谋划什么?”正使感到一阵寒意。
“肯定没好事!”赵斥候握紧了拳头,“城主迟迟不给我们答复,恐怕就是在等乌马尔的指示!”
就在使团内部气氛压抑至极点时,驿馆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的中年汉人,不顾守卫阻拦,拼命想要冲进来,口中用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汉语高喊:“大人!是朝廷的天使吗?救命!救救我们!”
赵斥候带人将其控制住,带入院内。那汉子见到汪臧海等人,如同见到亲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诉说缘由。
他自称姓王,原是肃州卫的军户,数年前随商队西行贩货,欲改善家境,不料商队在姑墨以南的山区遭遇马贼,货物被劫,同伴大多遇难,他侥幸逃脱,却流落至此,沦为姑墨城内一名地位低下的杂役,受尽欺凌,无法返乡。
“小的知道大人们在找去南边山里的向导!”王姓汉子抬起泪眼,急切地说道,“小的当年逃出来时,在山里乱闯,依稀记得一条可能通往雪山脚下的隐秘小路,虽然险峻,但或许能避开……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说话时,眼神下意识地瞥了瞥驿馆外的方向,意有所指。
这个突然出现的“向导”,让使团众人面面相觑,既看到了一丝希望,又充满了疑虑。
“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赵斥候厉声问道,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王姓汉子从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块磨损严重、但依稀可辨是明军制式的腰牌,以及一小块用破布包裹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石头。“这腰牌是小人的身份证明。这石头……是小的当年在山里逃命时,在一个废弃的……矿坑边捡到的,看着稀奇,就一直留着。”
汪臧海接过那块黑色石头,入手微沉,表面有融蚀的痕迹,磁性微弱但确实存在,与他之前在龟兹工坊看到的磁性矿石样本,以及老铁匠锻打的“星星铁”感觉都很接近。
是巧合?还是阴谋?
汪臧海看着眼前这个涕泪交加的落难同胞,又看了看手中这块似乎蕴含着线索的石头,心中天人交战。信任他,可能带领队伍走入绝境;不信任他,在姑墨官方的拖延和帖木儿的虎视眈眈下,他们可能永远无法抵达圣山。
夜色渐深,姑墨城的寒风呼啸着穿过驿馆破旧的窗棂。使团面临着离开龟兹后的第一个重大抉择:是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身份可疑的向导,冒险一搏?还是继续等待那看似永无可能的官方援助?
汪臧海走到院中,仰望南方那片在夜色中更显神秘莫测的巨大山影——穆斯塔格岭的方向。圣山的呼唤与现实的险阻,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前行的脚步,都不能在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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