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方案御笔钦定,如同一声号令,彻底激活了沉睡的紫金山。独龙阜玩珠峰下,原本静谧的山林被鼎沸的人声、牲畜的嘶鸣以及各种工具的敲击声所取代。成千上万的工匠和民夫如同蚁群,在划定的区域内清理场地、开挖地基、铺设道路。巨大的石料从周边州县通过滚木、滑道,甚至利用冬季泼水成冰的冰道,艰难地运输至此。木材堆积如山,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新鲜的木屑、石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汪臧海的身份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提出构想的“先生”,而是手握实权、负责将蓝图转化为现实的工部员外郎,协理陵工。他每日身着便于行动的官服,穿梭于嘈杂的工地、堆满图纸的公廨以及需要做出关键决策的现场。他的沉稳、博学以及对工程细节近乎苛刻的把握,很快赢得了从匠作大匠到普通工头的普遍敬畏。
然而,随着工程从地表的神道、陵殿向地下核心——地宫推进,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地宫,乃帝陵真正的核心,安放帝椁之所,关乎帝王身后永恒安宁,更是整个陵寝风水穴眼之所在,其设计建造,容不得半分差池。
这一日,在独龙阜玩珠峰下临时搭建的工部值房内,一场关于地宫设计的核心会议正在紧张进行。与会者除了汪臧海,还有刘伯温(代表王府进行总体督导)、工部尚书薛祥、钦天监周监正,以及雷师傅等几位核心大匠。
值房中央,摊开着汪臧海耗费数月心血绘制的地宫初步结构图。图纸极其复杂,不仅标注了常规的墓道、前殿、中殿、后殿(玄宫)以及左右配殿的布局,更包含了大量令人费解的符号和线条,代表着通风、排水、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特殊构造。
“汪员外郎,”工部尚书薛祥首先开口,他指着图纸上后殿(玄宫)核心区域下方,几条蜿蜒深入地下、并连接着一些类似井状结构的线条,眉头紧锁,“这几处‘导脉渠’与‘蓄能井’,还有玄宫四壁这些预留的孔洞通道,按照注解,似乎并非用于常规的防水排水,而是……引导‘地气’?此等设计,前所未有,其效用与风险,尚需慎重评估啊。”
薛祥是务实派官员,更关心工程的稳固与可实施性。地宫深埋地下,首要任务是防水、防塌、防盗。汪臧海这些涉及玄学能量的设计,在他看来,有些过于“虚”了,且增加了结构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钦天监周监正也捻着胡须附和道:“薛部堂所言甚是。地宫乃极阴静穆之所,重在‘藏’与‘固’。主动引导地气,固然有滋养之望,然此地脉之气浩荡磅礴,若引导不当,或力度失衡,恐成冲煞,反为不美。依古礼,似应以镇封为主,而非主动引入。”
就连雷师傅也面露难色:“汪大人,这导脉渠的开凿,需在地下岩层中精确穿行,精度要求极高,施工难度极大。还有这些孔洞,对砌筑的精度也是极大的考验,稍有偏差,恐影响整体结构强度。”
面对众人的质疑,汪臧海神色平静。他早已预料到这些反应。地宫的设计,是他将《天工开物》残卷中的秘术、自身对地脉的感知与传统陵墓营造法式融合的大胆尝试,其核心思想,正是要变被动“镇封”为主动“循环利用”,创造一个真正“活”的、能与山川共存共荣的永恒空间。
他走到图纸前,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清晰:“薛部堂、周监正、雷师傅,诸位所虑,皆在情理。然,请容臧海细述其中缘由。”
他指向独龙阜玩珠峰的剖面图:“经我等反复勘测,已确认此地龙脉之气,其性并非狂暴,而是醇和厚重、生生不息。若仅以铜墙铁壁将其隔绝于外,如同将活水源头堵死,虽得一时的‘静’,却失了长久的‘生’。帝陵所求,非死寂之墓,而是永恒之宅。需使地脉生气,能温和浸润,滋养玄宫,方能真正福泽绵长。”
“至于风险,”他话锋一转,指向那些“导脉渠”和“蓄能井”的细节,“此非盲目引入。诸位请看,这导脉渠并非直通玄宫,而是先经过外围的‘过滤’与‘缓冲’区域。”他指着图纸上几处结构复杂的节点,“此处,设计有多重‘S’形弯道,可减缓地气流速,初步沉淀杂质;此处,预留了填充特定矿石(如朱砂、水晶碎屑)的空间,可中和地气中可能存在的杂煞;最后,经过净化的温和地气,才会通过玄宫四壁那些特殊孔洞,极其缓慢、均匀地渗入内部。”
他又指向“蓄能井”:“此井并非用来储存地气,而是作为一个‘压力调节阀’。当地脉活动剧烈,气机过盛时,部分多余之气可汇入此井,通过井壁的特殊构造缓慢释放回周围岩层,避免对玄宫造成冲击。反之,若地气微弱,此井亦能起到一定的汇聚作用。”
这番解释,将看似玄虚的设计赋予了清晰的物理功能和安全机制,仿佛构建了一套精密的“地下水利工程”,只不过引导的不是水,而是无形的地气。
刘伯温一直静听不语,此刻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他缓缓开口道:“臧海此论,深得‘天人合一’之妙趣。天地为大宇宙,人身(陵寝可视为帝王身后之身)为小宇宙。小宇宙若完全封闭,则生机断绝;若能与大宇宙气息相通,循其规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生生不息。此设计,意在为陛下营造一处真正的‘地下洞天’,而非冰冷石棺。其理,与医家‘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伯温的背书,分量极重。薛祥和周监正闻言,神色都凝重起来,开始重新审视这份图纸。
汪臧海趁热打铁,抛出了另一个更为关键的、关乎地宫永恒稳固的难题:“此外,地宫深埋,虽选址高地,然江南地下水位丰沛,千年万载,防水防潮乃是重中之重。传统以青膏泥、木炭、夯土层层密封之法固然有效,然终究是被动防御。臧海有一构想,或可主动疏导,一劳永逸。”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
“请观此处,”汪臧海指向地宫底部,一条与外部山体自然裂隙相连的隐蔽通道设计,“我等勘测发现,独龙阜玩珠峰下,有一条极细微的、自然存在的地下裂隙,通向山体另一侧的天然溶洞或更低洼处。我欲借此天然之势,不将其完全封死,而是在地宫底部,构建一套虹吸排水暗系统。”
他详细解释道:“在地宫地基之下,铺设一层带有微孔的特制陶管,陶管连接至那条自然裂隙。利用虹吸原理,一旦地宫内部或因冷凝、或因极微量渗漏产生积水,水会自然渗入陶管,然后被持续不断地、悄无声息地‘吸’走,排向山体外部。如此,地宫内部可永保干燥。此系统深埋地下,不依赖外力,只要山势不改,其虹吸效应便可永恒运转。”
这个构想再次超出了众人的经验范畴。雷师傅瞪大了眼睛,反复看着那条隐蔽的排水线路,喃喃道:“虹吸……永动排水?这……这真能成?”
“原理上可行。”汪臧海肯定道,“关键在于陶管烧制的精度、铺设的坡度,以及与自然裂隙连接的密封与导向。此事,需赖雷师傅和诸位工匠的鬼斧神工了。”
雷师傅看着图纸,又看看汪臧海那笃定的眼神,一股久违的、挑战极高难度技艺的兴奋感涌上心头。他用力一拍大腿:“若真能成,这地宫可谓固若金汤,万年不腐矣!汪大人,您尽管吩咐,老汉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把这‘虹吸暗渠’给做出来!”
连续抛出两个颠覆性的设计并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汪臧海彻底镇住了场子。薛祥和周监正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叹服。此子之能,确实鬼神莫测,其所思所想,已远超当下匠作范畴。
最终,在地宫核心设计方案上,刘伯温一锤定音:“臧海之设计,思虑周详,既承古法之精髓,又开未来之新篇。且其诸多构想,皆立足于实地勘测与严密推演,非凭空臆想。我看,可以此为基础,进行深化细化了。若有不明之处,诸位当与臧海精细推敲,务求万无一失。”
地宫设计的核心方向,就此确定。
然而,就在会议结束,众人离去,汪臧海独自在值房内整理图纸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隐隐传来。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暮色笼罩的山林,只见远处一棵古松的阴影下,那个灰衣人的身影再次一闪而逝,这一次,他似乎……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仿佛在确认什么。
汪臧海的心缓缓下沉。此人两次三番出现在陵工重地,绝非偶然。他对自己,或者说对自己所设计的这座帝陵,究竟抱有何种目的?是好奇,是审视,还是……别有图谋?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灯火和远处如同巨兽匍匐的紫金山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怀中的星陨玉璧之上。玉璧传来温润却坚定的触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帝陵之下,暗流涌动的,恐怕不仅仅是地脉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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