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将那份凝聚了汪臧海心血与奇思的初步规划草图呈递上去后,吴王府的反应比预想中更为迅速和肯定。数日后,正式的王命下达:擢升汪臧海为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协理陵工事务,并赐予其出入王府档案库、调阅相关典籍舆图的权限。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任命,虽非主官,但“协理”二字赋予了他在帝陵设计上极大的话语权,且直接对负责此事的重臣(很可能是李善长、刘伯温这一级别)负责。
有了正式的身份,汪臧海的工作更加名正言顺,也更为繁重。他不再仅仅局限于钦天监的那方静室和紫金山的勘测现场,而是频繁往来于工部衙门、将作监(负责具体营造的机构)以及独龙阜玩珠峰之间。
他的首要任务,是从宏观规划转向具体设计,而第一个需要敲定的重大环节,便是神道——这条通往帝陵灵魂的礼仪通道,不仅是威严的展示,更是整个陵寝风水格局的“引气”关键。
这一日,在工部专门为他腾出的一间公廨内,汪臧海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独龙阜玩珠峰区域的白描图。他手持炭笔,却久久未曾落下。脑海中,关于神道的走向,正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传统的帝陵神道,多为笔直宽阔,直抵陵寝核心,以显示皇权的无上威严与直接。若按此例,从现有的陵区入口(大致方位)到独龙阜玩珠峰前的棂星门,理应拉出一条直贯东西的中轴线。
但汪臧海凝神感知着图纸上蕴含的山川地势,手指虚划,总觉得那条想象中的直线,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呼吸”格格不入。紫金山的龙脉之气,并非僵直死板,而是随着山势起伏,蜿蜒灵动,如同活物。若以笔直神道强行贯穿,固然威严,却似一把利剑,斩断了地气的自然流转,虽能凭借强力汇聚部分气运,却失了“曲则有情,直则无情”的风水精义,更可能因为与地脉走向的冲突,留下长久隐患。
他闭上眼,星陨玉璧传来温润的触感,辅助他的神思与这片山川大地共鸣。在他的“心眼”中,一条更为契合地脉走势的路径逐渐清晰——它不应是直的,而应如一条顺应山势、婉转逶迤的游龙,从东南方向(生气方)引入,绕过几个自然的坡坎和林地,在几个关键节点设置转折,最终以一种自然而崇敬的姿态,抵达陵寝核心区域。这样的路径,不仅能更好地引导生气流入,减少对原有地脉的破坏,其本身蜿蜒的形态,也暗合“龙形”,更能增添陵寝的神秘与威严。
然而,这个想法无疑是对传统的挑战。他能够想象,一旦提出,必将引来守旧官员和匠师的质疑——“帝陵神道,岂能如乡野小径般曲折?”
就在他沉思之际,公廨的门被轻轻叩响。
“汪员外郎,可将作监的大匠们来了,想与您商议神道石作事宜。”书吏在门外禀报。
“请他们进来。”汪臧海收敛心神,将图纸稍稍卷起一部分。
进来的是三位年约五旬的老者,皆身着将作监匠官的服饰,手上布满老茧,眼神锐利而充满经验。他们是石作、木作、土作的大匠头,是真正负责将图纸变为现实的顶尖工匠。为首的石作大匠姓雷,人称雷师傅,据说祖上曾参与前朝皇陵的石雕工程,技艺精湛,脾气也颇为耿直。
“汪大人。”三位大匠拱手行礼,态度不算热络,但也保持着对官员的基本尊重。他们早已听闻这位突然蹿升的年轻员外郎颇受上位者青睐,且提出了不少新奇想法,心中不免存了几分观望甚至质疑。
“三位师傅不必多礼,请坐。”汪臧海态度谦和,他知道,要想实现自己的设计,离不开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的理解与支持。他命人看茶,然后直接将话题引向神道。
“雷师傅,各位,关于神道走向,汪某有些初步想法,正想请教诸位。”他重新铺开图纸,用炭笔将自己构思的那条蜿蜒路径虚画出来,“依汪某浅见,神道若依此地势,略作曲折,而非一味求直,或更契合风水之道,亦能减少土方,顺应自然。”
果然,他话音刚落,雷师傅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放下茶杯,粗壮的手指指向图纸:“汪大人,老汉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高深的风水。但祖辈传下的规矩,帝陵神道,讲究的就是一个‘正’字!堂堂正正,直通帝阙,方能彰显天子威严!这般弯来绕去,成何体统?岂不是如同……如同山间迷路一般?”他话语直接,带着工匠特有的执拗。
另外两位大匠虽未直接反驳,但眼神中也流露出赞同之意。
汪臧海并未动气,他知道空谈风水理念难以说服这些务实的老匠人。他沉吟片刻,换了一个角度。
“雷师傅所言极是,天子威仪,自当堂堂正正。”他先肯定了对方的观点,随即话锋一转,“然,诸位师傅请看,”他指向图纸上神道规划路径需要绕行的几个点,“若强行取直,此处需削平一座高约三丈的土丘,土方量巨大且不说,更可能伤及地下潜藏的水脉;而此处,则需跨越一条深涧,需架设巨桥,工程浩大,耗时日久。若依此蜿蜒之线,则可巧妙避开这些艰难工程,省下大量人力物力与时间,且能保留原有林木,使神道更显幽深肃穆。”
他顿了顿,观察着三位大匠的神色,见他们开始凝神思考,便继续道:“至于威仪,未必仅凭笔直一路。试想,参拜者循此路径,每经一弯,视野豁然,陵寝主体于山林掩映间时隐时现,步步登高,渐入佳境,岂不更显帝王陵寝之深邃莫测、引人敬畏?且此路径暗合龙形,于风水上乃是‘活龙’,能引生气蜿蜒而入,滋养陵寝,于国运更为有利。反之,笔直之道如‘死龙’,虽直却无情。”
他将工程利弊与风水玄机结合起来阐述,既务实又玄妙。三位大匠互相看了看,尤其是听到能避开艰难工程、节省大量成本时,眼神都亮了一下。他们都是实际干活的人,深知每一寸土方、每一座桥涵背后意味着多少民夫的血汗和国库的白银。
雷师傅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再次仔细看了看那条蜿蜒的线路,手指在上面比划着,喃喃道:“若如此……确实能省下不少功夫。而且,这弯道的弧度……似乎正好可以利用那边现成的石料场……”
汪臧海趁热打铁,从案几上又抽出一张纸,上面是他预先画好的神道两侧石像生布局构思图。“不仅路径如此,这神道两侧的石像生,汪某以为,其排列亦可暗合天上星宿。譬如,自此处起始,立石兽二十四尊,对应二十四山向;至转折处,设文武翁仲,对应南北二斗;再往前,石望柱、石骆驼、石象、石麒麟、石马、石狮、石獬豸、石虎、石羊……直至棂星门,其种类、数量、间距,皆可对应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之局。如此,整条神道,行走其间,便如同穿越星宿长廊,不仅威严,更蕴含守护陵寝、沟通天地之玄机!”
这个想法更为大胆和新奇,将冰冷的石雕与浩瀚的星空联系起来。三位大匠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一辈子雕刻石兽,只知其形制、规格有定例,却从未想过其排列还能有如此深奥的讲究!
雷师傅看着那张布局图,上面标注着各种星宿名称与石像生的对应关系,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敬佩之色。他站起身,对着汪臧海郑重地拱了拱手:“汪大人……学识渊博,思虑周详,非我等匠人所能及。若按此设计,这条神道,恐怕……恐怕真要成为古今未有之奇观了!老汉……服了!”
另外两位大匠也纷纷起身,态度已然从最初的疏离转变为信服与尊敬。技术精湛的工匠,往往最佩服的,就是这种既能高瞻远瞩、又懂得体恤实际困难,更能提出匪夷所思却又言之成理的精妙构思的人。
“三位师傅过誉了。”汪臧海连忙还礼,“汪某不过纸上谈兵,具体营造,还需仰仗诸位师傅的精湛技艺与丰富经验。譬如这石像生的雕工、神态,如何既能符合规制,又能展现出其对应星宿的‘神韵’,便要靠诸位妙手了。”
得到了匠作大师们的初步认可,汪臧海心中更有底气。他连夜将神道的蜿蜒走向设计、星宿石像生布局方案,以及其背后的风水考量、工程优势,整理成一份详尽的奏议,附上精细的图纸,通过刘伯温的渠道,再次呈递上去。
数日后,批复下来,只有一个朱笔御批的“可”字。
笔力千钧,定下了明孝陵神道这传奇篇章的第一笔。
消息传出,工部与将作监一片震动。那些原本对汪臧海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的官员匠师,至此方知,此子不仅深受上位者信任,其提出的方案更是获得了最高层面的认可。汪臧海在帝陵建设团队中的权威,自此真正树立。
随着神道方案的确定,庞大的帝陵工程开始如同缓慢苏醒的巨兽,显露出它最初的轮廓。无数物料开始从全国各地调运,工匠、民夫开始陆续聚集紫金山下。而汪臧海的工作,也进入了更加紧张和复杂的阶段。神道之后,还有陵宫门、享殿、方城明楼、宝城宝顶……无数难关等待着他去攻克。
站在初具雏形的神道起点,汪臧海仿佛能看到,一条蜿蜒的星宿之龙,即将在这紫金山麓被唤醒,承载着一个王朝的荣耀与梦想,通向那永恒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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