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黄土渐渐被霜露浸润,与新生的草芽融为一体,不再那么刺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村口那条溪水,看似平静,实则从未停歇。
陈阿山在老陈叔坟前独自待到日头西沉,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他和老陈叔住了十几年的老屋。
屋里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以及老人身上那股熟悉的、如今已无处寻觅的气息。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第二天一早,合作社的年轻会计小赵就揣着账本,有些忐忑地找上了门。
他站在院门口,看着阿山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合作社有事?”阿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听不出太多情绪。
“山哥……就是,就是镇上要报上一季度的营收汇总,还有,城里来了个旅行团,想订下个月的住宿,人数不少,涉及到房间分配和餐饮安排,得你拿个主意……”小赵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山。
阿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账本放桌上,我晚点看。旅行团的事,你把具体要求列个单子给我,下午我们碰个头。”
他的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仿佛那个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的人不是他。
小赵愣了一下,连忙应下,放下账本,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阿山看着那本厚厚的账本,封面上还沾着一点泥土,大概是老陈叔最后一次翻看时留下的。
他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去那点泥土,然后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数字,表格,收支明细……这些冰冷的东西,此刻却成了一种将他从悲痛深渊中拉回现实的绳索。
合作社不仅仅是老陈叔的牵挂,更是村里许多人家收入的来源,是金饰村面向外界的窗口。
他不能垮,老陈叔不会希望他垮。
空山庄园里,陆文生和苏亦承也关注着阿山的情况。
听说他第二天就开始处理合作社的事务,两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坚强。”苏亦承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庭院里打扫落叶的陆文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陆文生直起腰,将扫帚靠在银杏树下:“老陈叔教得好。那孩子心里有杆秤,知道轻重。”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秋高气爽。
阿山拿着初步拟定的旅行团接待方案,来到空山庄园找陆文生和苏亦承商量。
他看起来清瘦了些,但眼神里的那点恍惚和破碎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的专注。
“文生哥,亦承哥,这是初步的方案,你们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阿山将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过去。
陆文生接过仔细看着,苏亦承也拄着手杖凑过来。
方案做得很细致,从客房分配到每日餐食安排,从向导路线到可能的应急处理,都考虑到了。
“基本上没问题,”陆文生看完,点了点头,“餐饮这部分,可以再多准备些咱们本地的山野菜,城里人图个新鲜。住宿的话,主楼东侧那几间客房视野最好,可以优先安排给带老人和孩子的家庭。”
“好,我记下了。”阿山拿出笔认真标注。
苏亦承的目光落在方案末尾关于“文化体验”的部分,阿山只简单写了“可安排参观空山庄园,介绍电影《归途》取景地”。
“只是参观介绍,可能单薄了些。”苏亦承忽然开口。
阿山和陆文生都看向他。
苏亦承顿了顿,继续道:
“二楼放映室平时空着也是空着。如果游客有兴趣,晚上可以安排放映《归途》,或者……其他一些适合在山村里看的,节奏慢一点的片子。露台也可以利用起来,天气好的晚上,摆些桌椅,看看星星,听听风声虫鸣,也是一种体验。”
阿山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点子。
不仅能丰富游客的夜间活动,更能加深他们对金饰村、对空山庄园的情感联结和文化认同。
“这个主意好,亦承哥真不愧是你!”阿山连忙记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陆文生看着苏亦承,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苏亦承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归属感和责任感。
事情商量得差不多,阿山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对陆文生和苏亦承深深鞠了一躬:“文生哥,亦承哥,谢谢你们……陪陈叔走完最后一程,也谢谢你们……现在还帮我。”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哽,但腰杆挺得笔直。
陆文生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阿山,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过来。”
苏亦承也微微颔首。
送走阿山,庄园里又恢复了宁静。
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庭院。
陆文生回头,看到苏亦承正望着阿山离去的方向,眼神悠远。
“在想什么?”陆文生问。
苏亦承收回目光,轻轻摩挲着手杖的顶端,声音很轻:“没什么。只是觉得……生命逝去,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继续生长。”
比如老陈叔的坚守,化为了阿山肩上的责任。
比如空山庄园的故事,将通过胶片和游客的口耳相传,流淌向更远的地方。
比如这吹过山野的南风,年复一年,见证着凋零,也催生着新生。
陆文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沐浴在这片温暖而沉静的落日余晖里。
远处,合作社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年轻人们讨论工作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南风依旧,温柔地拂过山岗,拂过村庄,也拂过每一个在失去中学会坚强、在回忆中找到力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