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叔是在一个平静的秋夜走的。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火苗轻轻摇曳了几下,便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走的时候,阿山就握着他那只枯瘦的、布满老茧和褶皱的手,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度,一点点、一点点地凉下去,最终,与这秋夜的寒意融为一体。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桌上那盏旧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阿山没有动,也没有哭,只是就那么坐着,紧紧地握着那只已经再无回应的手,仿佛只要他不松开,那个养育他、教导他、给了他一个家的人,就还没有真正离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往事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他记得最早最早的记忆,是听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但那些画面仿佛刻入他脑海里一般,清晰。
战场上震耳欲聋的炮火和呛人的硝烟。
他被裹在一个破旧的襁褓里,丢在焦土和废墟之间,哭得声嘶力竭。
然后,一个高大的、穿着同样破旧军装的身影发现了他。
那人脸上沾着黑灰,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
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发现他小小的手里,死死攥着几粒干瘪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毛豆。
后来,那个人就成了他的“老陈叔”。
老陈叔说,当时看他攥着毛豆的样子,就觉得这娃儿跟吃食有缘,命硬,得活下去。
于是就把他带回了金饰村这个山窝窝里。
老陈叔自己就是个光棍汉,当兵回来,除了几亩薄田和一身伤疤,一无所有。
但他硬是靠着一股韧劲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毛豆”拉扯大了。
小时候他体弱多病,老陈叔就背着他,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找大夫;
家里穷,吃不起细粮,老陈叔就把自己那份糊糊省下来,兑了水,一口一口喂给他,自己啃着拉嗓子的野菜团子。
老陈叔话不多,但教会了他很多。
教他认地里的庄稼,教他使锄头,教他分辨山里的草药,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要踏实,要本分,不能欺负人,也不能被人欺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记得老陈叔有时候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大山发呆,一坐就是好久。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叔,你看啥呢?”
老陈叔回过神,揉了揉他的脑袋,眼神有些悠远:“没看啥,就是想……当年在省城,听的那出戏,真好听啊。”
那时他还小,不懂什么叫“戏”,只觉得能让老陈叔露出那种神往表情的,一定是顶好顶好的东西。
后来他长大了,老陈叔也老了。
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往外走,老陈叔却从未想过离开这片土地。
洪水来了,他和老陈叔一起守着家园;空山庄园要整改,老陈叔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陆文生和苏亦承;合作社成立,老陈叔虽然年纪大了,还是力所能及地帮着忙前忙后,把毕生侍弄土地的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年轻人。
老陈叔把一辈子都给了金饰村,也给了他这个捡来的孩子。
一年前,老陈叔的身体就不行了。
咳嗽,喘不上气,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下去。
他带着老陈叔去镇上看,医生也只是摇头,说年纪大了,器官都衰竭了,是油尽灯枯的自然规律,没什么好办法。
他知道,老陈叔心里还揣着那个听戏的梦。
所以当苏亦承和陆文生答应带老陈叔去海城时,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去准备的。
他看着老陈叔穿上那身珍藏多年的旧军装,看着他眼中重燃的光彩,看着他坐在剧院里,像个孩子一样专注而激动……那一刻,他觉得什么都值了。
从海城回来,老陈叔就彻底垮了。
但他走得安详,眉宇间是舒展的,再没有了牵挂。
阿山慢慢地松开手,将老陈叔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屋内,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庄严。
秋风带着寒意吹进来,拂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没有回头去看床上那个安静的身影,只是望着这片老陈叔守护了一辈子、也养育了他的土地。
从此以后,他再也变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毛豆”,而是成为了完整的陈阿山,是老陈叔的儿子。
是合作社的领头人,是这片土地新的守护者。
老陈叔的一生,平凡得像山间的一粒石子,沉默得像地里的一捧泥土。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波澜壮阔的故事。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退伍的老兵,一个捡了孩子就尽心尽力养大的老人。
但他用他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守,什么是爱。
他的根,深扎在这片土地里。他的魂,也将永远留在这片他热爱并奉献了一生的山山水水之间。
阿山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冷冽空气,感觉一股沉甸甸的力量,从脚底升起,贯穿全身。
天,快要亮了。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一颗星辰在天边熠熠生辉,坚定而明亮,如同老陈叔当年在战场上,看向他时的那双眼睛。
南风依旧,穿过空寂的院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奔向远方,像是无声的送别,也像是承续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