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金饰村,是被金色浸透的。
稻田晴柔,麦浪翻滚,如同大地的呼吸。
那几株向日葵早已过了花期,沉甸甸的花盘低垂,籽粒饱满。
空山庄园廊下的红灯笼换上了新的,在带着凉意的南风中轻轻摇曳。
陆文生肋下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勋章。
他刚从镇上开会回来,脱下带着秋凉气息的外套,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他没有立刻出去,只是站在堂屋门口,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扇缓缓被推开的门。
先探进来的,是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制手杖,随即,是穿着深灰色薄呢大衣的苏亦承。
他没用单拐,仅凭那根手杖,步伐稳健地踏入了庭院。
近一年的时光仿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那份清冷沉淀得更加内敛,眉宇间少了几分病弱的苍白,多了些许风霜磨砺后的硬朗。
他抬头,目光穿过庭院,精准地捕捉到站在堂屋门口的陆文生。
没有久别重逢的急切奔跑,没有夸张的呼喊。
苏亦承就那样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路,走得缓慢而坚实,手杖点在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击着归家的节拍。
陆文生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由远及近,看着他清隽的身影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一步步走向自己。
直到苏亦承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
“回来了。”陆文生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只有眼底深处那漾开的微光,泄露了心绪。
“嗯。”苏亦承应着,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最后落在他曾经受伤的肋部位置,停留了一瞬,才重新抬眼看进他眼睛里,“都处理完了。”
《长河》历时数月,最终剪辑、送审、通过,定于新年伊始在全国公映。
而所有围绕这部电影的明枪暗箭,也随着赵磊的依法判决,彻底尘埃落定。
陆文生点了点头,没问过程,只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苏亦承手中轻简的行李,另一只手则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肘,动作熟稔如同呼吸。
“路上累不累?”
“还好。”
苏亦承任由他接过行李,那点轻微的触碰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他跟着陆文生走进堂屋,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秋末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阳光和旧书籍的味道。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又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晚饭是陆文生做的,简单的家常菜,却都是苏亦承喜欢的口味。
两人对坐吃饭,聊着村里秋收的情况,聊着合作社新接的预约,聊着后山那片他们约定要一起去看的、已然红透的枫叶。
没有刻意提及分别的时日,也没有渲染重逢的喜悦,平淡的对话里,是早已融入骨血的默契。
饭后,苏亦承拄着手杖,被陆文生扶着,再次尝试着,缓慢地走上了通往二楼露台的楼梯。
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
露台的内间,靠墙的位置,多了一台崭新的放映机和一个洁白的幕布。
那是陆文生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亲手布置的小放映室。
苏亦承站在幕布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机器外壳,转过头,看向陆文生。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天际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映照在两人身上。
“《长河》的第一个观众,”苏亦承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必须是你。”
陆文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那空白的幕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流淌其上的、波澜壮阔的光影长卷。
“好。”
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邀请任何外人。
就在这个秋夜,在这座他们亲手重建的庄园里,在这间小小的放映室,苏亦承按下了播放键。
宏大的音乐响起,历史的画卷徐徐展开。
陆文生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属于他们这片土地的气息被苏亦承用镜头语言提炼、升华,看着那些满怀挣扎、坚守与希望的角色在大银幕上奔涌。
当影片最终定格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镜头拉远,隐入一片象征着无数平凡人生的、广袤而沉默的土地时,片尾字幕缓缓升起。
在最后,最先出现的不是冗长的演职员表,而是一行简洁却重若千钧的献词:
「献给文生,与我的归途。」
放映室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微弱声响和窗外隐约的虫鸣。
陆文生转过头,看向身边的苏亦承。
苏亦承也正看着他,眼眸在屏幕反射的微光里,映着毫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陆文生的手。
指尖微凉,力道却坚定无比。
陆文生反手将他的手指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
这近二十年的光阴,从洪水中相依为命的少年,到各自求学追寻理想的青年,从八年分别的隐痛与误解,到生死考验后的回归与相守……
所有的等待、挣扎、守护与涅盘,都凝聚在这紧握的双手之中,凝聚在那行直白而深情的献词里。
外面的世界或许仍有不解的目光,世俗的规则或许依旧冰冷。
但在这片他们深爱并扎根的土地上,在彼此认定的归途里,他们便是彼此唯一的法则与信仰。
南风吹过空山庄园,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晚秋的凉意,轻轻摇动着通往露台的那扇未关严的门棂。
电影,结束了。
(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