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雷雨来得迅猛而暴烈。
午后的天空刚刚还是一片澄澈的湛蓝,转眼间便被翻涌的乌云吞噬,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空山庄园的瓦片上、庭院里,激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苏亦承坐在书房窗边,正与海城的剪辑师进行视频会议,屏幕那头的人语声混杂着窗外隆隆的雷声和密集的雨声,显得有些模糊。
他微微蹙着眉,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长河》的一个关键转场画面,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标记。
“……这里,河流解冻的镜头和后面农耕的镜头,衔接还是太硬了,”苏亦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需要一种更柔和的、像土壤本身呼吸一样的过渡,而不是简单的叠化。”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重回工作核心后自然流露的权威感。
尽管左腿依旧无力地搭在专用的软垫凳上,暴露在空气中的苍白皮肤与右腿形成鲜明对比,但他的整个精神气魄,已与数月前躺在病床上判若两人。
陆文生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书桌后,处理着镇里传来的关于雨季防汛的几份文件。
他的存在,像一座沉默的山,为苏亦承隔开了所有外界的纷扰,只留下这片可供他专心驰骋的天地。
视频会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当苏亦承终于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时,窗外的雨势也恰好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和雨水从屋檐滴落、敲打石阶的清脆声响。
“谈完了?”陆文生抬起头,合上手中的文件。
“嗯,”苏亦承长吁一口气,脸上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眼神却清亮,“基本定下了修改方向,后面就看他们的执行了。”
陆文生起身,给他续了杯热水,走到窗边,和他一起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庭院。“雨停了,空气正好。要不要……出去站一会儿?”
他没有说“训练”,而是用了“站一会儿”,一个更轻松、更融入日常的说法。
苏亦承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康复早已不是一项需要刻意提起的任务,而是像呼吸吃饭一样,融入了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陆文生推着他来到廊下。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
那两把高背椅依旧静静地立在老槐树下,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
陆文生没有立刻扶他过去,而是先将轮椅在廊檐干燥处停稳,然后转身,面向苏亦承,伸出了双手。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苏亦承看着他沉稳的目光,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然后将自己的双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陆文生的手掌宽厚、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借助陆文生手臂的拉力,以及右腿的支撑,缓慢而稳定地从轮椅上站起。
这一次,他没有去扶那两把椅子,而是直接面对着陆文生,将身体的重量逐渐转移到双脚上。
陆文生微微后退了小半步,手臂却依旧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肘和小臂,形成一个灵活而可靠的支撑架。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苏亦承能清晰地看到陆文生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他就这样,在陆文生的守护下,纯粹依靠自身的平衡感和腿部的力量,站立在雨后微凉的石板上。
左腿依旧传来熟悉的酸胀感,肌肉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但那种掌控身体、直立於天地间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扶着固定物站立都更加真实、更加自由。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廊檐滴落的水珠串成晶莹的线,在他们身旁织就一道朦胧的雨帘。
庭院里,被雨水打落的树叶和花瓣零落满地,散发着生命轮回的静谧气息。
这一刻,没有汗流浃背的挣扎,没有咬牙切齿的坚持,只有两个灵魂在风雨过后,于宁静中共享着新生般的站立。
过了许久,苏亦承才轻轻动了动左脚的脚趾,感受着鞋底与湿润地面的细微摩擦,低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喟叹:
“文生,我好像……真的,重新站起来了。”
陆文生凝视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疲惫、喜悦与巨大成就感的复杂光芒,看着他那张在雨后清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的脸庞,心中那片为之守护、为之悬心了无数个日夜的天地,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块基石,变得完整而坚固。
他收紧了些许握着苏亦承手臂的力道,声音低沉而醇厚,落在淅沥的雨声里,却清晰无比:
“你从未真正倒下过。”
南风裹挟着雨后的湿凉,吹动两人的衣角,也吹散了盛夏最后的闷热。
站立,在此刻,不再是一个康复的目标,而是生命与爱本身,最挺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