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亦承醒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
天光还未大亮,房间里弥漫着黎明前特有的、清冽的宁静。
他几乎是屏息听着窗外的动静,确认没有熟悉的脚步声,才轻轻吁了口气,心里却又泛起一丝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失落。
他知道自己心急了。
陆文生不在的这一个星期,他仿佛被按下了成长的快进键。
不仅仅是身体机能的恢复,更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拔节。
他习惯了独自规划训练,习惯了在毛豆咋咋呼呼的协助下处理日常,甚至开始重新审视《长河》的后期方向,在邮件里向海城的团队提出更具体、更坚决的修改意见。
但直到这期盼已久的日子真的来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份被小心掩藏的依赖从未远离,只是转化成了更沉静、更汹涌的思念。
早餐时,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墙上的挂钟。
毛豆看在眼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嘻嘻地说:“亦承哥,你别急,文生哥说了下午到,那肯定就是下午到,他一向准时。”
苏亦承被他说破心事,有些赧然,清了清嗓子:“谁急了?我是想着今天的训练还没做。”
话虽如此,上午的康复训练,他还是投入了比往常更多的专注和力气。
仿佛要用这最后半日的努力,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去迎接那个人的检阅,或者说,去与他更好地并肩。
他在毛豆的护卫下,再次完成了无辅助站立,时间逼近了一分半钟。
他甚至尝试着,在站稳的短暂瞬间,极其缓慢地、将极小的一部分体重试探性地向左腿脚跟转移。
那石膏包裹下的肢体依旧无法真正承重,但那种主动“靠近”的姿态,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脖颈流下。
他靠在窗台上喘息,看着庭院里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绿叶,心中一片澄明。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午饭后,苏亦承让毛豆帮自己洗了头,换了身干净舒适的居家服。
他对着镜子,仔细刮干净了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镜中的男人,面容依旧清瘦,脸色却不再是病态的苍白,眼底那份因伤病而一度黯淡的神采,也重新聚集起来,变得深邃而坚定。
毛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叹:“亦承哥,你今天精神真好。文生哥回来看到,肯定高兴!”
苏亦承笑了笑,没说话。
他操控轮椅来到书房窗边,这个他待的最久、也最能看清院门动静的位置。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逐渐西斜,在庭院里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影子。
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
合作社那边似乎有些事情,毛豆被叫去帮忙了。
空山庄园里只剩下苏亦承一人,和他胸腔里那越来越响亮的、期盼的擂鼓声。
他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焦灼,目光几乎是钉在了那条通往村口的路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画面。
少年时陆文生背着书包从那条路上跑回来;两年前他作为村书记,仪表堂堂地从那条路上走来;而现在,他即将又一次从那条路上归来,回到他们共同的家。
所有的过往,似乎都汇聚成了这一刻的等待。
当远处终于传来隐约的、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时,苏亦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猛地直起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目光锐利地投向院门。
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院门外停下。
紧接着,是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然后,院门那熟悉的木轴转动声,“吱呀——”一声,清晰地穿透了午后宁静的空气。
苏亦承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首先映入苏亦承眼帘的,是那个熟悉到刻入骨血的身影。
陆文生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身上还是出差时那件深色夹克,肩头似乎还带着一路的仆仆风尘。
他手里拎着行李包,目光在推开门的瞬间,便精准地、几乎是本能地投向书房窗口。
两人的目光,隔着大半个庭院,骤然撞在一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亦承清晰地看到,陆文生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在捕捉到他身影的刹那,骤然漾开剧烈而复杂的波纹。
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是终于到家的松弛,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更深处,是翻涌着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思念与爱意。
陆文生几乎是立刻扔下了行李包,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步伐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苏亦承脸上,像是要将这一个星期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
苏亦承坐在窗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他看着他由远及近,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迅速填满整个视野,直到他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出现在他面前。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满室流淌的夕阳光晕里,无声地对视。
陆文生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他比离开时似乎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硬朗,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看着苏亦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上下仔细打量着苏亦承,目光从他明显有了血色的脸颊,落到他稳稳放在轮椅踏板上的、穿着宽松运动裤的腿上,最后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
“我回来了。”陆文生开口,声音因为急切和情绪波动,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亦承心中那扇压抑了整整一周的闸门。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颤抖气息的回应:
“嗯。”
陆文生几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这个姿势让他能与苏亦承平视。
他没有立刻去碰他,只是仰着头,目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你……”陆文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好不好?”
苏亦承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看着他因奔波而略显凌乱的发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熟悉气息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潮热。
“我很好。”他伸出手,没有去抓轮椅扶手,而是直接、坚定地抓住了陆文生放在他膝头的手,用力握住,“真的。你不在,我也有好好训练,好好吃饭。”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康复训练后残留的微湿和坚定的力量。
陆文生反手将他的手紧紧包裹住,那力道大得几乎有些发疼。
他感受到了苏亦承手掌的力度,也看清了他眼中那簇比离开前更加明亮、更加坚韧的火焰。
悬了一路的心,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他的苏亦承,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消沉,反而在孤独中淬炼出了更强大的内核。
“我看到你留下的纸条了。”苏亦承看着他,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关于土壤改良的想法,我觉得很有见地。”
陆文生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他没想到苏亦承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
“还有,”苏亦承握紧他的手,目光灼灼,“我昨天,不用拐杖,扶着窗台站了一分多钟。今天……我还试着,把一点点重量放到左腿上了。”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交上了一份准备了许久的、满分的答卷,等待着对方的评阅与认可。
陆文生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期待、骄傲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开他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指尖带着一路风霜也无法冷却的温柔。
“我知道,”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毋庸置疑的信任与骄傲,“你一直都可以。”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相握的手染成温暖的金色,也将他们的影子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投射在身后的书架上。
南风依旧,吹拂着归人,也吹拂着这历久弥新的、深入骨髓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