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生出差的第五天,苏亦承在规律的康复生活中,捕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感。
那是一种源于内心笃定、而非完全依赖外在守护的稳定。
晨起,他不再需要等待陆文生的搀扶,而是能自己借助肘拐和床沿的力量,完成从卧床到轮椅的转移。
动作依旧缓慢谨慎,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但那份“我自己可以”的掌控感,却让每一个平凡的早晨都充满了微小的成就感。
毛豆依旧每日准时前来,但苏亦承不再是被动接受照顾的一方。
他会清晰地告知毛豆自己当天的训练安排和需要协助的地方,甚至会在毛豆准备午餐时,坐在厨房门口,就着窗外明亮的春光,和他讨论合作社最近收到的预约咨询,提出一些关于庄园细节布置的小建议。
“亦承哥,你脑子就是活络!”毛豆一边笨拙地试图把土豆丝切得更细,一边由衷赞叹,“回头我就跟合作社的大家说说,把茶室靠窗那面墙利用起来,搞个照片墙什么的。”
苏亦承看着毛豆忙碌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他和陆文生还年少时,在这座老房子里奔跑嬉闹的影子。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却又在某种更深层的意义上,完成了回归与延续。
下午的康复训练,苏亦承开始尝试更具挑战性的项目。
在毛豆的严密保护下,他双手扶着牢固的窗台,尝试进行无拐杖的、纯粹的站立平衡练习。
当双手离开拐杖,仅凭双腿和腰腹核心力量支撑身体时,一种巨大的、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左腿石膏带来的沉重失衡感尤为明显。
“亦承哥,稳住!重心往右脚压。”毛豆紧张地张开双臂,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随时准备接住他。
苏亦承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隐现,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维持那脆弱的平衡上。
他能感觉到右腿肌肉在剧烈颤抖,脚踝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支撑着他。
五秒,十秒……时间在极度专注下变得模糊。
当他终于力竭,双手重新撑住窗台大口喘息时,贴身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
“成功了!快一分钟呢。”毛豆兴奋地报时,比自己中了奖还高兴。
苏亦承喘着气,看着窗外被自己汗水模糊了的庭院景致,疲惫的脸上却绽开一个畅快的笑容。
这独立站立的一分钟,其意义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移动。
傍晚,陆文生的电话如期而至。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前几日更显疲惫,似乎考察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
“今天怎么样?”他照例问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亦承没有立刻汇报自己独立站立的“壮举”,而是先关心地问:“你声音有点哑,是不是太累了?那边天气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陆文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柔和了些:“没事,就是说话多了点。这边……比家里干燥。”
简单的对话,角色的微妙转换让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听筒里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我今天,”苏亦承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克制的兴奋,“试着不用拐杖,扶着窗台站了一会儿。”
陆文生立刻追问:“站了多久?感觉怎么样?左腿有没有不适?”
“差不多一分钟。就是右腿比较累,左腿没感觉异常。”苏亦承如实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文生,我觉得……等你回来,我们真的可以开始考虑拆石膏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语气里不再是期盼,而是带着一种基于自身实力评估的、冷静的规划。
陆文生在电话那头沉默着,苏亦承几乎能听到他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各种医学指标和风险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担忧、骄傲与最终妥协的意味:
“等我回来,带你去复查。一切……听医生的。”
这就是陆文生式的应允。谨慎,却充满了信任。
挂了电话,苏亦承操控轮椅来到廊下。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将天际染成温柔的紫粉色。
庭院里,那几株梨树早已枝繁叶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他伸出手,感受着初夏夜晚微凉而清新的空气。
身体依旧是疲惫的,左腿依旧被石膏禁锢着,但他的心却像这不断舒展的枝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力量。
他知道,他正在真正地“回来”。
不仅仅是回到这片土地,回到陆文生身边,更是回到那个独立、坚韧、能够与爱人并肩承担风雨的自我。
南风轻拂,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和近处草木的私语。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还有两天。
两天后,那个承载了他所有依赖与眷恋的人,就将归来。
而届时,他将以一个全新的姿态,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