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太湖的湿冷寒气,扑打着无锡东林书院那斑驳的粉墙黛瓦。虽是初冬,院里那几株老松却依旧苍翠,只是这翠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也显得沉郁压抑。
书院依庸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凝重的气氛。数十名身着儒衫的士子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堂上那位抚琴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半旧的程子深衣,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流转,不见半分老态。他便是当今文坛宗主、东林魁首,钱谦益。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一具焦尾琴,琴音淙淙,如幽泉滴沥,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孤高与寂寥。琴声并不高亢,却清晰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大堂内盘旋不去。
钱谦益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堂下那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面庞,并未立刻言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叹,饱含着无尽的忧思与沉痛,瞬间揪紧了所有士子的心。
“诸君,”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神魂之上,“近日朝堂之事,尔等想必已有耳闻。”
堂下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一个坐在前排,面容英朗的年轻士子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拱手道:“牧斋先生!学生等正为此事忧心如焚!那张世杰,以一介武夫之身,僭越权柄,把持朝政,如今更行此等盘剥聚敛之术,发行什么‘国债’,与民争利,动摇国本!长此以往,圣人之道何存?天下斯文何在?!”
说话的乃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其父陈于廷亦是东林骨干。他一番话,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
“定生兄所言极是!此乃竭泽而渔,饮鸩止渴!”
“听说昨日朝会,那厮竟抛出五百万两的巨额国债,简直骇人听闻!”
“更可恨那苏明玉,一介女流,抛头露面,执掌什么银行,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群情激愤,声浪渐高。
钱谦益静静听着,并未阻止,直到声浪稍歇,他才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脸上并无太多怒色,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目光仿佛穿透了依庸堂的屋顶,望向了北方的京城。
“盘剥聚敛?与民争利?”他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些,固然是罪状。然,诸君可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往往并非沙场上的金戈铁马,亦非市井中的横征暴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见所有士子都屏息凝神,方才一字一句,缓缓道:“这天下最利、最能杀人不见血的刀,名曰——‘利害’!”
“《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乃圣贤垂训,万世不移之至理!”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清越起来,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而今,朝中有人,挟平寇微功,持强兵以自重,便妄图以‘利’字,混淆是非,颠倒乾坤!其发行国债,许以厚利,诱使匹夫匹妇逐利忘义!其设立银行,掌控财源,使天下商贾不读圣贤书,只识孔方兄!其重用商贾女子,更是不顾伦常,败坏风气!”
他越说,语气越是沉痛,越是激烈,仿佛亲眼目睹了礼崩乐坏的末日景象。
“此非仅是与民争利,此乃与天下争‘心’!他要将这煌煌大明,将这数千年的仁义道德,将这士农工商各安其位的伦常秩序,统统打碎,纳入他那一套唯利是图的霸道之中!今日他可以许之以利,让勋贵商贾趋之若鹜;他日,他便可挟此巨利,驱策天下人为其鹰犬!到那时,君臣父子之纲常,仁义廉耻之节操,将置于何地?!”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敲得在座士子心旌摇荡,热血沸腾。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可怕未来,看到了圣贤之道被践踏,看到了自身赖以立身的根本正在崩塌。
“牧斋先生!”又一个士子激动地站起来,却是以才思敏捷着称的侯方域,“我等岂能坐视?当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此獠祸乱朝纲,荼毒天下?”
钱谦益看着这些被他点燃的年轻士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要的,就是这股不平之气,就是这澎湃的舆论浪潮!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再次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而清越的音符,仿佛在整理思绪。
“朝廷衮衮诸公,或有为其兵威所慑,或为其利诱所惑。”他声音恢复了几分平静,却更显深沉,“然,这朗朗乾坤,自有公道!这天下人心,自有向背!”
他目光灼灼,看向侯方域,看向陈贞慧,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吾辈读书人,上不能效班超投笔从戎,下不能如陶朱公殖货累千金。吾辈所有,不过胸中一点浩然气,手中三尺青锋笔,以及这传承千年的圣贤道理!”
“那张世杰可以掌控军队,可以掌控财赋,但他掌控不了这天下士林之口,掌控不了这兆亿黎民之心!”他的声音逐渐高亢,“他行霸道,吾辈便扬王道!他言利害,吾辈便倡仁义!他要以利诱人,吾辈便要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他所行之事,乃是无父无君,祸国殃民之举!要让这煌煌清议,化作悬于其头顶的利剑,让其所作所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先生的意思是……?”陈贞慧眼中精光一闪。
钱谦益缓缓从案几旁拿起一叠墨迹未干的文稿,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义利辨》!
“此文,乃老夫近日心血所致。”他将文稿轻轻放下,如同放下千钧重担,“其中辨析义利之根本,阐发圣人微言大义,痛陈时弊,直指那‘以利乱义’之祸源。诸君可将其抄录,广为传播!让江南各州县,让天下所有书院,让每一位心存正气的读书人,都能看到,都能听到!”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殷切的期望:“清议,便是吾辈之刀!笔墨,便是吾辈之戈!诸君当以此文为基,各展所长,或为诗文,或为策论,或于乡野宣讲,或于市井议论!务必要让‘义利之辨’深入人心,要让那‘聚敛之臣’的恶名,牢牢钉在张世杰的身上!要让朝廷,让陛下听到,这天下,并非无人!这斯文,并未绝响!”
“学生等谨遵先生教诲!”
满堂士子齐齐起身,躬身应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热与决绝。他们仿佛找到了对抗强权的有力武器,找到了自身价值的体现,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潮红。
很快,便有负责文书的学生上前,恭敬地接过那叠《义利辨》文稿,开始组织人手连夜抄录。
钱谦益看着眼前这群情激奋的场面,微微颔首,疲惫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张世杰啊张世杰,你在朝堂之上固然势大,可这天下,终究是读书人的天下!这舆论,终究是我东林清流的阵地!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与民争利”的恶名传遍天下之时,你那新政,还能推行几日!你那看似稳固的权位,还能在万千士子的口诛笔伐下,支撑几时!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封弹劾的奏章将如雪片般飞向京城,看到江南乃至北地的士林对张世杰一片喊打之声,看到崇祯皇帝在那滔天的舆论压力下,不得不再次对张世杰生出忌惮与疏远……
就在东林书院内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这场舆论风暴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越国公府邸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张世杰并未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因朝会大胜而志得意满。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眉头紧锁。舆图上,锦州、宁远、山海关等要地被朱笔重重圈出,而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正从多个方向,如同毒蛇般噬咬而来。
“五百万两……只是开始。”他喃喃自语,“辽东这块骨头,比中原的流寇,难啃十倍不止。”
李定国与刘文秀肃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他们都与清军交过手,深知其悍勇与狡诈。
“国公,钱谦益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刘文秀沉吟着开口,“今日朝会他吃了大亏,必会从别处找回场子。江南……是他的根基。”
张世杰闻言,从舆图上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跳梁小丑,无非是鼓噪唇舌,玩弄他们那套‘清议’的把戏罢了。”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放着一份刚刚由夜枭系统送来的密报,上面简略记录了钱谦益近日在无锡的活动,以及东林书院士子聚集的情况。
“义利之辨?”张世杰拿起那份密报,瞥了一眼,随手丢在桌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他们口中的‘义’,维护的不过是他们江南士绅不用纳税、垄断贸易的特权!他们反对‘利’,反对的是朝廷将这些利益收归国有,用于强国强兵,让他们再不能趴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吸血!”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本公倒要看看,是他们那套空谈误国的道理硬,还是本公即将送往辽东的枪炮硬!”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一名身着普通家仆服饰,眼神却异常精干的汉子快步走入,单膝跪地,低声道:“禀国公,江南急件。”
他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张世杰接过,拆开迅速浏览,脸上的冷笑更甚。
“果然开始了。”他将信递给李定国和刘文秀传阅,“钱谦益今日在东林书院讲学,抛出《义利辨》,煽动士子,看来是准备发动他最擅长的舆论攻势了。”
李定国看完,眉头紧皱:“国公,不可不防。这些清流,打仗不行,但搅动舆论,蛊惑人心却是一把好手。若任由其诋毁,恐对新政推行,对前线军心士气,皆有不利。”
“防?”张世杰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为何要防?他们要辩,那便辩!他们要说,那便让他们说!”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不过,不是和他们辩那些虚无缥缈的‘义利’!传令给苏明玉,让她以皇家银行的名义,组织人手,将首期国债如何兑付,如何促进商货流通,如何增收国库,以及二期国债款项将如何具体用于加固边防、兴修水利,造册列明,刊印成通俗易懂的榜文、小册,不仅在北方,更要想办法送到江南去!让事实说话!”
“同时,令夜枭,给本公盯紧了!钱谦益,还有那些蹦跶得最欢的东林骨干,他们本人,他们的家族,难道就真的那么干净?真的就那么‘喻于义’而‘不言利’?给本公查!仔细地查!看看他们名下有多少田产隐漏税赋,看看他们的亲族经营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买卖,看看他们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勾连!”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他们想用‘清议’这把软刀子杀人,那本公,就用他们自己的肮脏底细,撕破他们那层道貌岸然的画皮!看看到了最后,这天下人是信他们空泛的大道理,还是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和他们屁股底下的屎!”
“是!”那夜枭头目和李定国、刘文秀齐声应道,精神皆是一振。
张世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辽东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锦州的位置上。
“真正的战场,在那里。”他沉声道,“这里的魑魅魍魉,不过是疥癣之疾!待本公扫平辽东,携不世之功归来,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本公面前,狺狺狂吠!”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
北京越国公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一道道命令悄然发出。
而远在江南的无锡,东林书院的灯火亦未熄灭,无数抄录好的《义利辨》正被小心翼翼地分发、包裹,准备由信使送往四面八方。
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无比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
一方,是掌控着笔杆子,占据着道德制高点,意图以舆论压人的传统士林领袖。
另一方,是手握枪杆子和钱袋子,信奉实干兴邦,准备以事实反击的新兴权臣。
清议之刀,已然出鞘。
而执刀者与他的目标都清楚,这把刀能否见血,取决于那遥远的辽东战场,更取决于这人心向背的无声较量。
张世杰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嘴角那丝冷意愈发明显。
“钱牧斋,你的刀,磨得够快吗?只怕……硌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