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停靠在熟悉的省城站台。当陈山河四人,带着南国潮湿的空气和满心的思绪,再次踏上北国坚实而微凉的土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站台上,王老蔫、赵小满等留守的骨干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接过沉重的行李。
“山河!郑师傅!可算回来了!”
“香港啥样?快说说!”
“一路辛苦了吧?”
寒暄声中,陈山河敏锐地察觉到,王老蔫等人的眼神里,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欲言又止。他心头微微一沉。
回双河堡子的卡车上,气氛不像去时那般充满憧憬。王老蔫坐在陈山河旁边,搓着手,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山河,你们不在这些天,家里……出了点岔子。”
陈山河心里咯噔一下:“咋回事?王叔,慢慢说。”
“唉,还不是那批德国订单的茶几腿!”王老蔫叹了口气,“马永贵带着人赶工,有一批腿子的榫眼,开得急了些,工差稍微大了点,郑师傅定的规矩是严丝合缝,他们觉得差不多就行,就往下道工序流了。结果被赵小满抽查出来,按新章程,坚决要返工。马永贵觉得小满小题大做,仗着是老师傅,吵吵了几句,车间里闹得不太愉快。虽然最后按小满的意思返工了,没耽误事,但……这心里头,有点疙瘩。”
陈山河的眉头拧紧了。他预感到内部会有不适应,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暴露出来,还是发生在新老骨干之间。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成长的烦恼”。
回到合作社,已是傍晚。虽然王老蔫他们已经简单收拾过,但陈山河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不同:院子里新添的物料堆放有些凌乱;车间角落有未及时清理的木屑;墙上贴的生产进度表,有几天的记录明显是后来补上的,笔迹潦草。一种松懈和疲沓的气息,隐约可察。
郑怀古没说什么,背着手,径直走向他的“专家工作室”,推开门,里面工具摆放依旧整齐,但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老爷子默默拿起抹布,开始擦拭。石根和李杏枝也立刻投入工作,检查生产记录和账目。
晚上,陈山河顾不上休息,立刻召集了全体社员大会。没有庆功,没有寒暄,他直接站到了院子中间。
“同志们,我们回来了。”陈山河的声音不高,但异常严肃,“这趟去香港,开了眼界,也看到了差距,更想明白了咱们‘北匠’以后该咋走。”
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目光锐利:“但是,人还没进家门,就听说家里为了质量标不标准,老师傅和新骨干顶了牛!院里多了乱放的料,车间积了没扫的灰!这说明啥?”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能听清:“说明咱们在外面学的新章程、立的新规矩,有些人,还没真当回事!还以为是从前那套‘差不多就行’的老黄历!”
“马永贵!”陈山河点名。
马永贵低着头站了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是老师傅,手艺好,社里敬重你!但新章程是咱一起定的,白纸黑字,为啥不执行?赵小满按章办事,有啥错?”
“山河,我……我就是觉得,那点公差,不影响使用……”马永贵嘟囔着。
“不影响使用?”陈山河打断他,拿起身边一把椅子,指着一条榫卯接缝,“德国人为啥找咱订货?就是冲着咱这‘不影响使用’后面那份死磕的劲儿!差一丝,就不是‘北匠’的东西!今天你差一丝,明天他差一毫,用不了多久,咱这牌子就垮了!香港‘雅集堂’为啥跟咱合作?梁先生看上的,就是郑师傅、就是咱们对质量这份死心眼!”
他又看向众人:“还有,这院子,这车间,是咱的脸面!咱在外面跟人谈合作,说的天花乱坠,家里却乱七八糟,人家来了怎么看?谁还敢信咱?”
“郑师傅,”陈山河转向一直沉默的郑怀古,“您说,这规矩,还要不要?”
郑怀古磕了磕烟袋锅,沉声道:“立了规矩,就得守。不守,不如不立。手艺是饭碗,规矩是灶台。灶台歪了,饭碗端不稳。”
老爷子的话,掷地有声。马永贵和其他几个有些松懈的老师傅,都低下了头。
“今天这事,到此为止。马师傅,按章程,该扣罚扣罚。但更重要的是,咱们得从根上明白!”陈山河语气缓和了些,“咱们‘北匠’,现在不一样了!咱们的家具,要卖到香港,卖到德国!咱们是在跟世界上最挑剔的客户打交道!咱们的手艺,是咱的宝贝,但咱的管理,咱的规矩,是让这宝贝发光的灯!灯不亮,宝贝再好,也埋没了!”
他宣布了接下来的安排:
1. 整顿纪律: 立即进行一次全面的卫生和安全检查,不合格的立刻整改。严格执行质量追溯制度,谁出问题谁负责。
2. 统一思想: 未来一周,每天下班后,用一小时,由陈山河、石根、李杏枝分别讲解香港之行的见闻、国际市场的质量要求、新章程的必要性。务必让每个人明白,为什么要变,怎么变。
3. 启动新项目: 正式启动“北匠”品牌升级和产品研发计划,成立专项小组,郑怀古、石根牵头,鼓励所有人献计献策。
会议结束,夜色已深。但合作社的灯光,亮了很久。有人打扫院子,有人整理车间,有人在灯下研究新图纸。
黑土地,以其特有的沉静和力量,迎回了远行的游子,也给了他们一剂清醒的良药。逆袭的路上,外部的冲击固然重要,但内部的阵痛和调整,才是真正蜕变的开始。南国的风,已吹过,能否在黑土地上扎根生长,考验的,是“北匠人”刮骨疗毒的勇气和持之以恒的坚守。这一夜,双河堡子很安静,但“北匠合作社”的院子里,正悄然进行着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